有些事情如俗話說的:你越把它當回事它就越是回事。所謂“性”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性算不上人的專利,是一種遍及生物界的現象,一種使禽獸草木生生不息的自然力。不,甚至不僅僅是一種生物現象,很可能也是一種物理現象,比如是電磁場中同性相排斥異性相吸弓I的常見景觀,沒有什麼奇怪。誰會對好些哆哆嗦嗦亂竄的小鐵屑賦予罪惡感或神聖感呢?誰會對它們痛心疾首或含淚歡呼呢?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一種類同於氨基丙苯的化學物質,其中包括新腎上腺素、多巴胺,尤其是苯乙胺,在情人的身體內燃燒,使他們兩頰緋紅,呼吸急促,眼睛發亮,生殖器官充血和勃動,麵對自己的性對象暈頭暈腦地呆笑。他們這些哆哆嗦嗦的小鐵屑在上帝眼裏一次次實現著自然的預謀。
問題當然沒有如此簡單。性的浪漫化也是一筆文化遺產,始於褲子及文明對性的禁忌,始於人們對私有財產、家庭體製、人力資源等務實性需求。性的浪漫化剛好是它被羞恥化和神秘化之後一種必然的精神釀製和幻化,放射出五彩十色的靈光,照亮了男人和女人的雙眸。直到這個世紀的一九六八年,時間巳經很晚了,傳統規範才受到最猛烈動搖。美國好萊塢首次實行電影分級製度,X級的色情電影合法上映令正人君子們目瞪口呆。一個警察說,當時一個矮小的老太太如果想買一份《紐約時報》,就得爬過三排《操X》雜誌才能拿到。
避孕術造成了性與生殖分離的可能,使苯乙胺呼嘯著從生殖義務中突圍而去,旋起一場場快樂的風暴。其實,突圍一直在進行,通奸與婚姻伴生,淫亂與貞節影隨,而下流話曆來是各民族語言中生氣勃勃的野生物,通常在人們最高興或最痛苦的時候脫口而出,泄露出情感和思想中性的基因。即使在禮教最為苛刻和嚴格的民族,人們也可以從音樂、舞蹈、文學、服飾之類中辨出性的誘惑,而一個個名目各異的民間節慶,常在道德和法律的默許之下,讓浪漫情調暖暖融融彌漫於月色火光之中,大多數都少不了自由男女之間性致盎然和性味無窮的交往和遊戲,對歌,協舞,贈禮,追打笑鬧,乃至幽會野合。這種節慶狂歡不拘禮法,作為禮法的休息日,是文明禁忌對苯乙胺的短暫性假釋。
從某種特定意義上說,種種狂歡節是人類性亢奮的文化象征。民俗學家們直到現在也不難考察到那些狂歡節目中性的遺痕。
始於西方的性解放,不過是把隱秘在狂歡節裏的人性密碼,譯解成了宣言、遊行、比基尼、國家法律、色情雜誌、教授的著作、換妻俱樂部等等,使之成為一種顯學,堂而皇之進人了人類的理智層麵。
它會使每一天都成為狂歡節麼?
禁限是一種很有意味的東西。禮教從不禁限人們大汗淋漓地為公眾幹活和為政權犧牲,可見禁限之物總是人們私心向往之物——否則就沒有必要禁限。再往下說,禁限的心理效應往往強化而不是削弱這種向往,使突破禁限的冒險變得更加剌激、更加稀罕、更加激動人心。設想要是人們以前從未設禁,性交可以像大街上握手一樣隨便,那也就索然無味,沒有什麼說頭了。
因此,正是傳統禮教的壓抑,蓄聚了強大的縱欲勢能,一旦社會管製稍有鬆懈,便洪流滾滾勢不可擋地群“情”激蕩舉國變“色”。性文學也總是在性蒙昧災區成為一個隱性的持久熱點,成為很多正人君子一種病態的津津樂道和沒完沒了的打聽癖、窺視癖。道德以前太把它當回事,它就真成一回事了。縱欲作為對禁欲的補償和報複,常常成為社會開放初期一種心理高燒。高燒者為了獲得義理上的安全感,會要說出一些深刻的話,讓自己放心的話。他們中間的某些人,如果吃飽喝足又有太多閑暇,如果他們本就缺乏熱情和能力關注世界上更多刺心的難題,那麼性解放就是他們最高和最後的深刻,是他們文化態度中唯一的激情之源。他們幾乎幹不了別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