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是我妻子。
她是怎樣,我以為自己一清二楚。這個時代,三百年後,我都親眼見過,用心愛過,原來隻窺其一二。
仍記,年氏有孕時,她去照看。那一日,蘇培盛的回話令我驚訝。
初聽到那些話時,不敢置信,心裏竟不知是何滋味。那樣的話如何從她嘴裏吐出,是何表情,無從想象。一個平日與我鬧別扭耍小性也會嬌嗔的女人,該如何變成……怎可能說出那番話來。
此時方信,她確能說得出,能把年氏嚇得不敢尋死,能讓年羹堯見到她便小心謹慎。從前,不是這樣,即使我未見過,也知她不曾。哪一個才是真的她,或許都是,隻是我不曾見過罷了。
此時方知,她能做到對我說的那樣,做得更好,不管我變成什麼人,都站在身旁不再離開。我們的家不再像是偷來的藏起的,王府就是,園子也是,承載最多感情又最薄情的皇宮亦是,隻要我們在一起,處處皆是。
對她,竟三十年未曾讀盡,許是今後,還有不知道的,令我驚喜。
胤祥是知道她的,就連他福晉也是,他們是她的親人朋友看著她成長又同樣來到這裏,關於她的每一麵她的表現他們從不懷疑,隻站在身旁或是身後,放心地看,放手任她隨意展現。也許,我也可以,不必總是擔心她受了委屈,不必總是將她絆在身旁,她遠比我以為的堅強,足以保護我們的孩子,甚至是我。可我真的放不開,一絲一毫,若是可以,絕不再讓她見那些傷人心的場麵。她的心會疼,我知道,為我,也為皇阿瑪,為這世間親情淡如水涼如冰。
大殿之夜,言猶在耳。我就靠在後堂軟塌,堪堪醒來便聽見咄咄相逼,聽見弘晚兄弟守護言辭,更聽見她把兒孫置於靈前,人為刀殂,我為魚肉。她竟然敢!
這樣的事誰會做?試想,皇室最重子嗣,沒有女人會把自己的兒子哪怕是庶子的命交到人前,即使我那些敢於爭奪皇位的兄弟怕也不敢,我亦然,想都不會去想,她卻這樣做。而她偏就做到了,讓我那班所謂兄弟退出殿去。
她說得對,我的命還在,他們不是孤兒寡婦,該護著他們的,是我。若是不能護他們母子周全,坐擁天下又如何,弘暉,弘晚,弘曆……她知道麼?她對弘曆很好,對弘晝一樣好,若非我知道,怕真要分不清楚哪個才是自己當年親手抱回府中的幼子——我們的兒子。
皇阿瑪是知道的,即使我們從未因此提過隻言片語,我心裏清楚,在他交給我那串絲絛時,弘暉娶妻,允他即日起常佩玉牌。那串穗子便是弘曆所襻,生澀稚嫩得全不似他額娘平日所做,被弘暉小心愛護隨身佩戴。
我從未對他們任何一人提過弘曆身世,皇阿瑪、弘暉都知道,隻一點線索便一清二楚,偏這親娘像沒有反應……她到底聰明還是無心。罷,時至今日,知或不知有何分別,總有一日,所有謎底都要揭開,那時隻盼她不怨我。
攬住睡在身前的女人,我的妻子。
十三歲迎娶之初,斷料不到此樣人生。三十一年夫妻,回想起,點點滴滴,我竟期待能再長久些,不懼風雨,隻怕這一生太過短暫。
發間,盡染檀香。埋首柔軟發絲間,心有餘悸。我很少怕什麼,不管人或事,偏每次恐懼來襲時,皆因為她。怕她離去,怕她怨恨,怕她再不回來。此次,源她而起,更因她而心安。
隻一夜間,宮裏人盡皆知,我的月兒,未來皇後,威名已立。
這座院子,這間房,自搬出宮去,極少回來。此時,卻可安睡,攬她於身前。我信了命,信了緣,信她此生不再離分,隻盼來日過得慢些,哪怕此時暗潮激湧,我亦求此般相依相伴,拉長白晝黑夜。
雍正九年?九月……我記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