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
有的樹活著,有的樹死了。“樹挪死”不一定;但畢竟有的樹因挪動而死了。活樹、死樹都立在塘的四周,很肅穆。當塘裏有水的時候,活樹的生機多一些,而現在塘水幹涸了,死樹的蕭瑟就壓過了活樹的生機,整個園子裏黯然荒涼一片,連天空也不太明亮了。
塘不算小,有數十畝的水麵,曾經一年四季塘水清澈,微風中漣漪層層,大風中浪聲嘩嘩,陽光下波光粼粼,月光下光影閃閃。後來,城市包圍了塘,所幸它沒被填埋,而被升級為“湖”,成為公園的主角。日日夜夜,每天都有無數人來看望它,觀賞它,繞著它散步,坐在它旁邊談情說愛,也有人向它扔石頭、倒垃圾。一到大雨天,街上下水道的髒水肆意流過來,很快塘裏的水變得渾濁起來,散發臭氣。到了冬旱天氣,水位一天天降低,降低,呈露出臭臭的黑乎乎的淤泥——浄獰的醜陋的可怕的塘的骷髏。
水麵不斷縮小,泥麵不斷增大。人們渴望下大雨。大雨下了,衝進了更多的髒汙,那雨水一晃就不見了,好像被黑泥中無數個魔鬼吞噬了,好像水一到泥塘就凝結成了泥。
過去在鄉野,因為它叫塘,無所謂大小,水麵有鴨與鵝遊來蕩去,鷺鷥、大雁投下飛翔的身影,塘邊的樹上鳥兒四季歌唱,還有蟬的鳴叫,把火熱的盛夏以音符繚繞的形式凸現。孩子們在水裏遊泳嬉戲,婦女們在水邊浣衣洗菜。夜裏野兔悄悄趕來囁飲,白天老農牽了牛讓它飽喝一頓。水裏有魚有蝦,每到過年,村民用拉網隨便一拉^家家都能吃上鮮美的魚蝦。後來,村民變成了市民,他們高興。與村民身份一起改變的是塘。村民住進被統一安置的樓房,他們離開了塘;塘圈進了圍牆之中,它離開了村民,還有那眾多的動物朋友。
塘成為城市公園中的“湖”之後,顯得非常小,砌了石岸、造了石橋之後,就顯得更小。它的身邊那些小樹都被挖掉,一律栽上從別處移過來的大樹。有的大樹活了下來,有的大樹死了。管園子的人向水中放了魚苗,可魚長大後撈起來有股重重的泥腥氣,化工品氣,吃起來一點也不鮮美。去年夏天高溫,一天黃昏,魚一下子全翻了白肚,漂於水麵。
此時,塘如一口被蒸幹了水的大鍋,露出漆黑的鍋底。一隻暮鴉在枯樹上叫著,不知道它是否看到了塘的魂靈在煎熬。一位婦女拎著一籃子衣服在塘邊發呆。她是剛從外地回來,不知道塘裏隻剩下淤泥,再無一滴水?無水的園子很少有人光臨了,很冷靜,甚至陰森森的令人膽寒。倒是附近中學的學生常在正午時分,三五成群地跑到園子裏消遣。那一天我在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看見有的人在聽MP3,有的人在發手機短信。他們聚在一起說說笑笑。他們的青春氣息與泥塘的腐敗氣息構成反差。他們等待身旁的枯樹在春天重生?觀看麵前的黑泥消失,變成清澈的塘水?
坐看時光
那寂然默坐的人身上散發一股明鬱的氣息。他老了,不能與不遠處空地上那些人一樣伸伸胳膊甩甩腿或者緩慢地跑步。走也走不動了,隻有坐著,看著。羨慕,然後呆滯,然後空洞。陽光很充分地照在他的身上,可生命之火是那麼的微弱。
不僅坐著不動的老人黯然如斯,就是那個無聲地坐在街沿的小孩,也同樣呈現淒涼,盡管她的眼睛閃著渴望的光芒,而裹著破衣服的身軀分明透露她的心此時正無助而茫然悲戚。也許因為她是乞丐,才給我這種感覺吧。後來,我看到一個穿著光鮮的小孩,獨個兒坐在綠地旁長椅上老半天,我的視線竟在他身上變得迷離,猶如看到一盞燈的光亮被調得過於低暗。為什麼一個人坐著?長時間地坐著?
實際上人很多時候是坐著的,坐著工作,坐著看書,坐著吃喝,坐著聊天,這些都不會讓我感到一絲半點的幽晦與沉陰。我回老家,穿過長長的散發草木氣息的老街,看見街沿坐著說說笑笑的人們。沒有聞到老街的蒼老。路過一戶人家,看見一個熟悉的男人獨個兒坐在屋子過道裏,望著街上。一如喑啞的符號,低沉,彌漫,被屋外的空氣擋住,於是他和整個屋子都處於靜止的狀態。第二次,我又看到了這情境,晨光中暮氣逼人;我第三次看到他的身影時,還是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他的目光不再向著屋外,而是看著身前的地磚。是無力坐看時光,還是明白了時光與他無關?後來,他去世了。年紀並不大。一個人走完他的一生很正常。可“走”這個動詞落到生命的終點,不恰當,應該是“坐”完了最後的時光。幾年過去,他那獨坐的身影還經常閃過我的腦際。我強迫自己回憶他行走的樣子,卻很模糊。
坐火車最怕坐硬座了,十多個小時的煎熬,車廂裏越來越濃的不是汗臭味、煙草味,而是人們與睡神抗爭的過程生命釋放的悲苦的氣味。蒼白或者蠟黃的臉,緊皺的眉頭,半張開的嘴巴,一一呈現。時間非常堅硬,敲打著神經。人的欲望變得非常簡單,那就是躺下睡覺。有的人不顧衣服弄髒,鑽到座位底下躺下。可見對坐的解脫,在無可確定什麼時間能躺下,常有人以一種極端的方式逃逸,試圖實現空間轉換的目的。很多人在不堪忍受的環境,在痛苦的時候,都變成了“哲學家”,至少思考更逼近生命的本質,與靈魂一起沉淪,或者一起上升。坐看時光、生死的起始、交接以絕對權烕、非常嚴肅的方式進行。火車停下來,是因為有人下車,也因為是避車或者發生故障。火車停下來,有人下去了,也有人誤下去了。火車始終是火車,一如時間還是時間,空間還是空間,沒有因誰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