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侯大爺被殺害了!
這一石破天驚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新津城。人們還沒有從戰爭的陰雲中解脫出來,又陷入了新的悲痛中。縣城被一片愁雲籠罩,大人小孩痛哭失聲,不少人自發地披麻戴孝,在神龕上供上侯寶齋的靈牌。
侯大娘聽到這一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當時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一頭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黃老五、侯安廷等人慌忙把她抬進屋,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薑湯,足足兩個時辰才蘇醒過來。她一睜開眼睛,立刻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哭,侯家大院先後來了許多人,都是一陣陣揪心的痛。
侯大娘聽說張躍廷是真凶,反而不哭了,她把牙齒咬出了血,眼睛裏的光讓人從心底感到發冷。
戰爭結束後,清巡防軍也撤走了。城西的武廟原來是南路同誌軍的總部,廟內還保留著戰時的模樣。五間大殿裏麵人頭攢動,聚集著本縣各碼頭的大爺、管事以及三教九流的頭麵人物,正中擺放的是侯寶齋指揮作戰的大案幾,旁邊赫然坐著楊虎臣!
楊虎臣大馬金刀端坐在太師椅上,一副掌紅吃黑、舍我其誰的模樣。
武廟內吵嚷成一團,還不時傳出哭聲,大家紅腫著雙眼,胸口一起一伏,巨大的悲憤讓人們的情緒幾乎失控。
“侯大爺多好的人啊,死在這個內奸的手上,冤啊!”
“不把張躍廷剖腹挖心,碼頭上的人全是他媽狗娘養的。”
“這個龜兒子叛徒,千刀萬剮都有餘。”
……
眾人七嘴八舌聲討張躍廷,說得累了,又扯心扯肺地哭。武廟內亂糟糟一團,有人聲嘶力竭大叫:“侯——大——爺——啊”
楊虎臣臉色鐵青,從頭到尾沒有吭過一聲。他等眾人折騰得差不多了,拿出侯寶齋指揮作戰的令旗往地上一扔,咬牙切齒地叫道:
“所有的兄弟聽著,掘地三尺也要把張躍廷找出來。不管是誰,發現了他的下落,立刻宰下人頭,老子要用他的心肝祭奠侯大爺。”
夜深了,大河裏滔滔的水聲格外讓人心悸。這晚上月色淒清,深秋的河風吹在身上,穿上夾衣都顯得冷颼颼的。水勢減退後,三渡水碼頭上恢複了一點零星的運輸,河裏順流漂著七零八落的圓木。雖然人們早已在做夢了,但河裏的運輸沒有斷,上遊的客商通過河流把木材運到下遊城市。
圓木在波濤中穿行、拍擊,讓人心驚神搖。
三更已過,城內的人早歇息了,但最近一些日子以來,新津城愁雲慘淡,戰爭中有不少家庭失去了親人,亡人的靈牌擺在堂屋,幽幽怨怨的哭聲縈繞在大街小巷,讓人倍感陰冷、淒清。特別是侯大爺遇害後,所有人的心中都像是失去了什麼,突然感到空空蕩蕩的,晚上有更多的人睡不踏實,悲傷的情緒像霧一樣籠罩著整個城市。
河風呼嘯,刮進了碼頭上一間燈火黯淡的小屋。黃老五緊鎖眉頭,一個人癡癡地坐在屋內,他的頭發胡須在幾天內全部白了,佝僂的脊背更加彎曲。他凝視著桌子上忽明忽暗的清油燈,思潮翻滾。這間屋子正是他當年與王吉山等人打牌的地方,那時候王吉山還是一個小毛頭,他推牌九作弊,被自己打了一頓,後來搬出胡子刀客尋仇,侯兄挺身而出化解恩怨……這一切怎麼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就是做了一場夢啊。
黃老五握著那根打狗棒一般的碩大煙杆,把屋子弄得像下了一場大霧。
他心中一團亂麻,看著煙鍋中忽明忽暗的火星,一陣陣發呆,烈酒和葉子煙把他熏得眨巴著眼,一陣又一陣的咳嗽聲與大河上的波浪遙相呼應。
侯大爺遇難後,黃老五傷心得心窩子生痛,同時他也強烈意識到: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我們的碼頭會成為一個爛攤子。自己好歹也是侯大爺的老兄弟了,自己能夠幹點什麼呢?盡人事、聽天命,能夠做多少算多少吧。
當全城人都在詛咒張躍廷、滿世界追殺他的時候,隻有黃老五的心頭擱了一個大大的疑團。因為他是了解張躍廷的,他沒有殺害侯大爺的理由啊!前幾天,他收到了張躍廷帶來的口信,約他在碼頭堆棧旁的小屋中單獨見麵,他毫不猶豫答應了。帶口信的人更加令人費解:是楊虎臣的老婆瑪兒。
黃老五親眼見過霍笨用命換來的“老虎殺猴圖”,還在張躍廷沒有被追殺之前,曾經對黃老五說過自己的推測。不是黃老五不相信,隻是這件事太過重大、也過太複雜,在沒有找到確鑿證據之前,他不敢相信啊!
真凶是誰?如果不是張躍廷,那就是當前權勢通天的楊虎臣了。
這件事幹係重大,如果不找到證據,沒有人會相信張躍廷的話。黃老五知道,侯大爺這個命案非常複雜,說不定在張躍廷和楊虎臣的背後,還有更加可怕的東西。他明白,要再次卷入碼頭上的是非之爭,憑自己這把老骨頭是無能為力的。這些年來,人們早已經沒有把風燭殘年的黃老五當一回事了。
當然,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可能對查清侯寶齋的死因反而是一件好事,如果能夠在進棺材之前把這件事情弄清楚,叫黃老五賠上老命都幹。
黃老五在小屋中坐了幾天,每個晚上都是等待通宵,卻一個人影也沒有等來。他撐在桌子上打盹,恍恍惚惚看見年輕時候的侯兄穿一身白袍,拉著他的手在修覺山上散步,前麵走著何耀先,後麵跟著陳若愚。他們像孩子一樣笑著、跳著,登上了山頂的紀勝亭。他們斜靠著紀勝亭的廊柱,站在懸崖之巔,遠山近水盡收眼底,五水彙流處江天空闊,氣象萬千,一陣清風吹來,飄飄然有淩雲之慨。突然,空中飛來了幾隻大雕,巨大的翅膀把太陽都遮擋了,撲騰撲騰向侯寶齋俯衝下來,鐵鉤似的鷹爪撲向他們,他眼前刮起了一陣怪風,就什麼也看不見了。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四周愁雲慘淡,侯兄他們全不見了,隻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嶙峋的怪石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