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瑪兒坐在侯家院子裏,看著神色安定的侯大娘,心中怦怦亂跳。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想著她的躍廷哥,隱隱約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這一條命是侯大爺給的,我要為侯大爺辦最後一件事,看看王吉山的心究竟是紅的還是黑的。”從早到晚,躍廷哥說的這句話一直縈繞在瑪兒的耳朵邊上。瑪兒偷眼看了看侯大娘,她正在聚精會神地納鞋底,一針一線,把活兒做得十分地道。她臉上的神情安詳、淡定,經曆得太多了,已經沒有什麼事能夠在她的心中再激起波瀾了。
“關老爺顯靈了!關老爺顯靈了!”
武廟裏響起巨大的爆炸聲,讓人們覺得戰爭又來了。瑪兒在院子裏麵已經坐不住了,她清楚地聽見街上人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不由得心頭一個激靈,“不好,肯定是躍廷哥出事了!”
她風風火火跑出院子,隻見街上的人都像沒頭蒼蠅亂竄。有人從武廟的廢墟中被抬了出來,渾身是血,家屬跟在擔架的後麵哭著跑著;有的人一邊往武廟飛跑,一邊叫喊著親人的名字;有的人在炸塌了的廟宇中刨挖死傷者……
“慘啊,武廟被炸得一塌糊塗!”
“邛州的王大爺被炸死球了!”
“死得慘啊,好骨頭好肉都找不到幾塊。”
……
瑪兒拉住這一個驚魂未定的老頭,老頭戰戰兢兢吐出了幾個字:“關平……關平……炸死了……”
瑪兒什麼都明白了。
當武廟的爆炸聲逐漸在人們的心頭平靜下來的時候,輪到楊貓胡子大顯身手了。附近州縣已經沒人擁有與他爭鬥的實力,他在各個哥老會碼頭中迅速崛起,不但重新當上了花橋十三公口的舵把子大爺,還憑借一身的功夫和手下成群的死黨在縣境內為所欲為。
經曆了太多的死亡和殺戮,侯大娘把一切都看得淡了。任憑外麵鬧得天翻地覆,侯家宅院卻是終日冷冷清清,侯大娘在內屋新增設了一個佛堂,整天麵對著觀音菩薩的掛像,在香火的氤氳氣氛中,她覺得曾經的少女時代又回來了,但是跪在菩薩麵前的人再也不是那個天真無邪的蘭兒了。侯大娘經曆了太多的傷痛,滿頭青絲已經花白,臉上也不見了往日的嫣紅,隻是眼睛依然清澈明亮,顯得更加睿智。
瑪兒整天緊鎖眉頭,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在一天內橫屍當場。
由於新津人對楊虎臣的痛恨,讓他們對奸賊留下的遺孀就更加嗤之以鼻。
瑪兒每天麵對人們的冷眼和奚落,常常想到死,這時候隻有侯大娘不住安慰她,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
“我從小父母雙亡,中年喪夫喪子,什麼痛苦沒有經曆過?況且,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管它這個世道怎麼樣,你都要堅持下去啊。”侯大娘對瑪兒說話的時候,神色平靜,其實,她心頭的悲痛比瑪兒大多了,但是她已經沒有了怨氣,把巨大的傷痛化作了菩薩麵前的一縷縷輕煙。
“新西公”堂口的兄弟七零八落,三渡水碼頭一片狼藉,也沒有誰去過問。侯寶齋曾經的老兄弟就隻剩下黃老五一個人了,他寂寞啊!黃老五每天呆坐在侯宅的前院,像喝水一樣往嘴裏麵灌酒。寒來暑往,整天不說一句話,也從來不往侯大娘的內院踏進一步。他的整個人好像都浸泡在酒中,可能有一點火星,都會燃燒起來,可是黃老五喝得再多也不覺得醉,反而越喝越清醒。每當關二爺的生辰、侯大爺的生辰,以及中秋、重陽等節慶日子,他就在院子中的槐樹底下擺上四個酒碗,買一大盤豬頭肉。自己先慢慢喝下一碗,然後依次把另外三碗酒小心翼翼地倒在地上,他口中念念有詞,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每次的這些日子裏,侯大娘會走出佛堂,靜靜地看著黃老五。她心中明白那三碗酒是誰的:侯寶齋、何耀先、陳若愚。黃老五之所以能夠活到今天,可能是那幾個老兄弟每隔一段時間要跟他聚聚會吧。
轉眼幾年過去了,黃老五終日坐在槐樹底下,眼睛盯著大門口,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人,說不定哪一天,侯大爺和幾個老兄弟就一路上打著哈哈,風風火火地把大門推開,回家來了。
大院裏的三個人互相都很少說話,瑪兒默默無聲地照顧一家人的吃喝,她偶爾出門置辦一點東西,會帶來外麵的消息。民國時代,整個四川軍閥混戰,盜匪猖獗,地方黑惡勢力膨脹。侯寶齋過世之後,本縣群龍無首,哥老會碼頭魚龍混雜,又有不少強悍的袍哥舵爺浮出水麵,他們互相爭權奪利,利用龐大的黑勢力操縱市場、官場,表麵上是官紳,暗中從事搶劫、綁架活動,甚至與附近州縣的匪徒狼狽為奸,打家劫舍。在這些碼頭中,以楊貓胡子的勢力最大,他黑白兩道通吃,既善於籠絡人心又會結交官府,其勢力範圍也由花橋場擴展到縣城,由於他在碼頭上專橫跋扈、橫征暴斂,群眾對其恨之入骨,得到了“花橋活閻王”的稱號。
楊貓胡子不但實力雄厚,而且為人殘忍毒辣。在侯寶齋之後的江湖中,獨霸新津多年,沒有誰敢跟他叫板。他向全縣士紳派款派槍,成立了團防大隊,擁有長短槍支數十條,這些完全是他的私人武裝。他把哥老會的“忠孝”、“信義”完全拋到了腦後,橫行霸道,肆無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