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墜入砂土,迅即湮滅無蹤。
“很痛吧?對不起……”她喃喃對著駱駝說話,一邊憐惜地抬起手、試圖堵住那個噴血的傷口——然而血還是繼續湧出來,染紅她雙手和衣襟,熱而濕。有經驗的沙漠客在迫不得已取駝血解渴的時候、會注意下刀不傷到駱駝的血脈,而她那樣經驗不足的人,根本無法選準位置。這一刀,顯然已經重傷了駱駝。
手忙腳亂地堵著傷口,疲憊交加的舞姬滿手是血,忽然間就抱著奄奄一息的駱駝失聲哭了起來,感覺那樣無邊無際的荒涼和無助終將讓自己埋葬,喃喃:“高昌……高昌古城,到底在哪裏呀?”
砂風呼嘯過耳,宛如有無數死在沙漠中的幽靈嘶喊著。隱約間,仿佛有一絲什麼聲音夾雜在那些粗礪的風聲裏傳來,絲絲縷縷的流淌,宛如清泉。她在不知不覺間便朝著那個聲音的方向踉蹌而去,帶著滿襟的鮮血。
“高昌古城麼?”在心力交瘁的恍惚中,忽然間那一縷清泉般的聲音停頓了,代之以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重複了一遍她的話,然後回答,“不就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
一隻清瘦的手抬起來,指給她看落日的方向——
夢幻般地,舞姬看到了夕陽餘輝籠罩著一座閃著金光的古城。沙漠蒸騰的熱氣裏,扭頭之間透過胡楊林枯死的樹枝,她居然看到了夢中出現了幾千次的情形:
遠處的天際,克孜爾塔格山在夕陽照射下煥發出火焰般跳躍的光,而山下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古城:高大城牆、馬麵、大殿、佛塔、僧房、可汗堡……曆曆在目,勾勒出一幅興盛繁榮的景象,而城中卻悄無人煙。
一切都宛如夢中。那個十幾年來一直不停重複著的夢。
“支提窟,支提窟……”仿佛脫力般地,舞姬開啟了染滿血的雙唇,夢囈般吐出了幾個陌生的字眼,掙紮著向著天際頭那座古城走去,沒走幾步就支持不住地跪倒在沙漠裏,然而還是對著高昌古城伸出了傷痕累累的雙臂。
“那是蜃樓幻象——真的高昌城還要走一天一夜。”旁邊,那個聲音繼續道,波瀾不驚,看著她那樣虛脫無力竟沒有絲毫援手的意思,隻是發問,“你為什麼要找高昌古城?一百一十年前的戰亂後,那裏不是早就沒有人煙了麼?”
“不,不……羅萊士…羅萊士在那裏。”舞姬幽黑的眼神仿佛看不到底的古泉水,上麵神光離合,不知道是夢是醒,隻是喃喃,“羅萊士在那裏……”
那兩個字一出口,極遠極遠處、仿佛暗夜裏某處有一扇門無聲無息地開啟了,黑暗陡然在轉瞬壓頂而來,淹沒了她眼前夕陽下古城的幻影。
“羅萊士?”將那個拗口的名字低聲念過一遍,仿佛感受到了什麼奇異的魔力,那個聲音陡然一變,脫口低呼,“你說羅萊士?你居然知道支提窟?你去過那兒?”
不等她答話,那個人注視著她風塵仆仆的臉,仿佛認出了什麼,驀然脫口:“迦香!”
這一聲低呼似乎有著劍一般的銳利,割破舞姬的耳膜,讓已經癱倒在砂中的她一驚:是誰?是誰居然認得她?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大漠裏,居然有人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舞姬勉力抬頭,終於看到了那個和自己說話的人——青色的衣袂從千年胡楊樹上流水般垂墜而下,逆著衣袂看上去,是一雙xiu長的手,握著一支青色的洞簫。衣袖延上去,是平而寬的雙肩,有一雙眼睛亮如秋水,淡如水墨描繪的雙眉斜飛入鬢。依稀間,居然有令人心悸的熟稔。
——大漠的落日下,那吹xiao的人是誰?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時間困頓饑渴而產生了幻覺,在她抬起頭沿著青色衣袂看到樹上那個人時、忽然間眼前一切都變成了:模糊中、枯死的胡楊樹悄然綻放嫩芽、大漠湧出無數綠意,一切都變了——仿佛一軸水墨長卷緩緩在她眼前展了開來……
隱約間,眼前峰巒疊起、奇峰蒼翠入雲,重重疊疊看不到盡頭,宛如仙境。
這是……這是哪裏?這忽然間是到了哪裏?難道…又是蜃樓幻境麼?
為什麼……有這樣熟悉的感覺?仿佛前世裏隱隱看到過。
忽然間重巒疊嶂中的白雲分開了,一襲青衣飄然而至,駕著一道雪亮的電光——竟是一名青衣束發的仙人,坐在飛劍上從雲中飛來。雲霧和山嵐忽然不再湧動,水墨畫裏的一切都凝定了,唯獨那人清亮的眼神仿佛冷泉般垂下來,從雲端看著她。
“靈修!”猛然間,仿佛夢囈,她脫口喚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
某處的暗夜裏,黑沉沉的沒有一絲一線的光,仿佛萬年凝固不動的地獄最底層。墨色中,驀然浮凸出無數雙碧藍色的眼睛,閃著狂喜的光芒。
慢慢地,就像凝滯的空氣被緩緩攪動,零落的話語聲響起在黑夜裏。那些話語的發聲非常奇怪,舌頭似乎僵直著,無法吐出清晰正確的語音。
“該來了吧?我已經能感覺到了!”
“一百年了,他們中土的一個輪回也不過那麼些年吧。是該來了。”
“快開門!快去把支提窟封印的暗門開了!”
議論的聲音剛開始是細細簌簌的,宛如地底下爬行動物的悄然滑動。但說到後來語聲就漸漸急切起來,那些漂浮在暗夜的碧藍色眼睛裏放出了光芒,紛紛向著一個方向轉過去。
“等一下!”忽然間,一個女子的聲音蓋過了眾人,讓所有聲音都停止了。
“你們聽,簫聲!”暗夜裏,那個女子示意大家安靜地側耳細聽,“還有別人一起來了。小心為上,不要隨便開支提窟的暗門。”
“卡蓮,那我們的‘救贖’怎麼辦?”暗夜裏,有人不安地發問,“不等到羅莎蒙德——”
“不許提這個名字!”女子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打斷了對方。所有人噤若寒蟬。
“讓她自己來找吧——如果找不到,她也不是我們所等的人。”許久,女子靜靜回答,然而聲音裏卻有眾人不敢再質問的威嚴,“大家不要爭吵了,繼續睡吧。”
墨色的背景上,那些碧藍色的眼睛相互對視了一番,紛紛安靜下來,一一閉上。
宛如藍色的星星,一顆一顆從夜幕上消失。
死一樣的沉寂又重新籠罩了這個已經萬年照不到陽光的地底。
迦香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天穹在她頭頂籠罩下來,漫天的星鬥如同細碎的鑽石嵌在黑色的天幕上,宛如一雙雙眼睛、遠遠近近地注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