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眯起眼睛,安上鏡片,看定生活,想看出點深刻。這一看,看得太用力了,不免倒抽一口冷氣——表皮下的五髒六腑太煞風景,盡跟眼睛鬧別扭。
把人生諸相拿到光譜儀下去透析,實在是很冒險的。它徒然消解了幽深的布景製造的“間離效果”。天下事哪裏有多少真的呢?生活的深處,不存在光滑和純淨。何必把過重的思索交給眼睛?它也會痛的。其實若論深刻,誰又比得過哈姆雷特。但試想想,“世上如果到處都是哈姆雷特,那住起來才嚇人哩”。
雖然那不是眼睛的過錯。
世界大抵需要些近視眼去調適的。
我扔開了眼鏡,由著0.1的“慢鏡頭”模糊地搖。
從0.1看出去的世界,多是寫意的,平和的。近視眼在生活中,常常表現出一種恬靜的氣度。
一些殘酷的景況,用不著眼睛來辛苦。“模糊”自會拉出一截距離,而距離是一麵護心的盾。人生的千災百難經這麵盾一抵擋,一緩衝,會減輕得多。
近視眼很有鎮痛的效用,那回家人摔傷住院,我到病房陪夜。鄰床皆是動過腦手術的病人,乍一看都睡得安然。半夜,我為尋幾粒藥掏出眼鏡戴上,悚然見到恐怖片鏡頭,一幕無聲的呼天搶地短劇——一個變形臉麵突兀作慘烈掙紮狀,旋即定格。
眼睛猝不及防。回過神來的頭一個反應,是扔開眼鏡。
命若琴弦,生死的交替,也就是這麼個瞬間。
可眼神經非高壓電纜,怎經得這般磕碰。
虧得我一向模糊,很多天裏不見身邊慘相,倒也省卻了不少痛感。且一模糊就健忘,於是經曆了那一切,仍不斷發現生活中還有賞心樂事。
近視著真好。
近視眼還很有寬容的雅量。
都說新來的毛毛醜得可以,醜成了一隻烘山芋,偏偏我怎麼看也沒那麼難看,不過像隻鮮茄子,自有悅目處。因此常和她相與笑樂,玩得不錯。
一般人在我眼裏,通常要比實際歲數年輕得多。大抵也是因“模糊”擦去了臉上皺紋的緣故。
都抱怨樓外那條路髒得不像話,滿地是亂,水塘、碎石、廢紙,叫人踩不下腳。我一眼看去不甚了然,於是,便很看得過去。
活在這樣的環境,得有點看得過去的本事。好眼睛往往察細節,分析;近視眼則觀輪廓,感受。0.1習慣縮近為遠,而“遠人無目,遠水無波,遠山無皴”。礙眼的七高八低,全消失在水天的空白裏了。
有點倫勃朗的蝕刻畫效果。“畫家隻需瞬間便勾出窗欞或井上的轆轤”,生動麵凸在亮處,其餘皆隱於若明若暗中。
倒像要把自己騙過去,不過有時人是不妨糊塗了事的。
何況世上很多東西,本可以眼不到心到。0.1並不幹擾靈魂的視覺,動心處仍可一眼挑出來。窗外有棵樹,看不清枝枝杈杈,隻有淡綠的意思,我一眼捕得其“態”,感覺著柔和感覺著它的深呼吸,仿佛讀得懂它的心思、它的眼色。葉子絮絮叨叨正向我說個不停。
0.1和大自然充溢著溫情的對視。
人實在應該平靜地活著,像樹們。風來,雨來,葉子會睜開迷蒙的眼——它也近視,說:由它去。
可惜我到底是凡胎俗骨,總還想看清爽點什麼,總還在乎著點什麼。辭謝的眼鏡隻是下放到隨身的包裏,不時得派點用場。一次出去賽球,賽前領隊交待我,別像平常打著玩兒沒個輸贏感,比賽得像個比賽的樣子。於是我便認真了一回,戴好眼鏡出場。誰知原先那份感覺丟了——玩銀球因模糊添了一層光的虛暈,目標放大,打起來極痛快。一戴眼鏡,鏡片裏太清爽的球反而縮得很小,老也打不到位,輸了個落花流水。第二回合我扔開眼鏡,跟著感覺跑,倒打得放鬆,打出了幾分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