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
我生平有一種壞脾氣,每到市場去閑逛,見一樣就想買一樣,即使是無用的破銅破鐵,隻要我一時高興,就保留不住腰包裏最後一文錢。我做學問也是如此。今天丟開雪萊去看守熏煙鼓測量反應動作,明天又丟開柏拉圖到古羅馬地道下陰森曲折的墳窟中追溯“哥特式”大教寺的起源。我已經整整做過30年的學生,這30年的光陰都是這樣東打一拳西踢一腳的過去了。
在現代社會製度和學問狀況之下,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已經沒有存在的可能,一個人總得在許多同樣有趣的路徑之中選擇一條出來走。
這已經成為學術界中不成文的憲法,所以讀書人初見麵,都有一番寒暄套語:“您學哪一科?”“文科。”“哪一門?”“文學。”假如發問者也是學文學的,於是“哪一國文學,哪一方麵,哪一時代,哪一個作者”等問題就接著逼來了。我也屢次被人這樣一層緊逼一層地盤問過,雖然也照例回答,心中總不免有幾分羞意,我何嚐專門研究文學?更何況是哪一方麵和哪一時代的文學呢!在許多歧途中,我曾碰上文學這一條路,說來頗堪一笑。我立誌研究文學,完全由於字義的誤解。在我幼時所接觸的小知識階層中,“研究文學”四個字隻有兩種流行的涵義。做過幾首詩,發表幾篇文章,甚至翻譯過幾篇《伊索寓言》或是《安徒生童話》,就是“研究文學”。其次隨便哼哼詩、念念文章或是看看小說,也是“研究文學”。我幼時也喜歡哼哼詩、念念文章,自以為做詩發表文章固不敢望塵,若雲哼詩念文章即研究文學,則我亦何敢多讓?這是我走上文學之路的一個大原因。
誰知道區區字義的誤解就誤了我半世的光陰!到歐洲後見到西方“研究文學”者所做的工作以及他們所有的準備,才懂《莊子》海若望洋而歎的比喻,才知道“研究文學”這個玩藝兒並不像我原來所想像的那樣簡單,尤其不像我原來所想像的那樣有趣。文學並不是一條直路通天邊,由你埋頭一直向前走就可以走到極境的。“研究文學”也要繞許多彎路,也要做許多枯燥辛苦的工作。學了英文還要學法文,學了法文還要學德文、希臘文、意大利文、印度文等等;時代的背景常把你拉到曆史、哲學和宗教的範圍裏去;文藝理論又要逼你去問津於圖畫、音樂、美學、心理學等等學問。這一場官司簡直沒有方法打得清!學科學的朋友們,往往羨慕學文學者天天可以消閑自在地哼詩看小說,是幸福,不像他們天天要埋頭記枯燥的公式,搜羅枯燥的事實。其實我心裏有苦說不出,早知道“研究文學”原來是這樣東奔西竄,悔不如學得一件手藝,備將來自食其力。我現在還時時存著學做小兒玩具或編藤器的念頭。學會做小兒玩具或編藤器,我還是可以照舊哼詩念文章,但是遇到一般人對於“研究文學”者“專門哪一方麵”式的問題,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置之不理了。那是多麼痛快的一大解脫!
我這番話並不是要唐突許多在外國大學中預備博士論文的人,隻是向國內一般青年自道甘苦。青年們免不了像我一樣有一個嗜好文藝的時期,在現代中國學風之中,也恐怕免不掉像我一樣以哼詩念文章為“研究文學”,倘若他們再像我一樣因誤解字義而走上錯路,自然也難免有一日要懊悔。文藝像曆史、哲學兩種學問一樣,有如金字塔,要鋪下一個很寬廣笨重的基礎,才可以逐漸砌成一個尖頂出來。
如果入手就想造成一個尖頂,結果隻有倒塌。中國學者對於西方文藝思想和政教已有半世紀的接觸了,而仍然是隔膜,不能不歸咎於隻想尖頂而不肯顧到基礎。在文藝、哲學、曆史三種學問中,“專門”和“研究工作”種種好聽的名詞,在今日中國實在都還談不到。
這番話隻是一個已經失敗者對於將來想成功者的警告。如果不死心塌地做基礎工作,哼哼詩念念文章可以,隨便做做詩發表幾篇文章也可以,隻是不要去“研究文學”。像我費過二三十年工夫的人還要走回頭來學編藤器做小兒玩具,你說冤枉不冤枉!
作者簡介
朱光潛(1897—1986),中國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是我國現代美學的奠基人和開拓者之一。其著作有《美學》、《美學原理》、《西方美學史》、《朱光潛選集》等。
【心香一瓣】
做學問的道理,用到做人上麵也是相通的。
你的基礎越寬,視野越寬,你才能站得越高。如果你的起點就是那窄小的一塊地盤,過不了多久,你造的房子就將倒下。
所以,特別是少年時期,不必早早將自己定位,說自己想做一個科學家,就把一切藝術的興趣丟開;或者想做一個作家,就對數字和物理不屑一顧。
特別是家長們,千萬不要讓孩子的“特長”過早地捆住了他們的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