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官(1 / 2)

臧克家

我欣幸有機會看到許許多多的“官”: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南的,北的,形形色色,各人有自己的一份“風采”。但是,當你看得深一點,換言之,就是不僅僅以貌取人的時候,你就會恍然悟到一個真理:他們是一樣的,完完全全的一樣,像從一個模子裏“磕”出來的。他們有同樣的“腰”,他們的“腰”是兩用的,在上司麵前則鞠躬如也,到了自己居於上司地位時,則挺得筆直,顯得有威可畏,尊嚴而偉大。他們有同樣的“臉”,他們的“臉”像六月的天空,變幻不居,有時,溫馨晴朗,笑雲飄忽;有時陰霾深黑,若狂風暴雨之將至,這全得看對著什麼人,在什麼樣的場合。他們有同樣的“腿”,他們的“腿”非常之長,奔走上官,一趟又一趟;結交同僚,往返如風,從來不知道疲乏。但當卑微的人們來求見,或窮困的親友來有所告貸時,則往往遲疑又遲疑,遲疑又遲疑,最後才拖著兩條像剛剛長途跋涉過來的“腿”,慢悠悠地走出來。“口將言而囁嚅,足將進而趔趄”,這是一副洋相;對象不同了,則又換上另一副英雄麵具:叱吒、怒罵,為了助一助聲勢,無妨大拍幾下桌子,然後方方正正地落坐在沙發上,帶一點餘慍,鑒賞部屬們那份觳觫的可憐相。

幹什麼的就得有幹什麼的那一套,做官的就得有個官樣子。在前清,做了官,就得邁“四方步”,開“廳房腔”,這一套不練習好,官味就不夠,官做得再好,總不能不算是缺陷的美。於今時代雖然不同了,但這一套也還沒有落伍,“廳房腔”進化成了新式“官腔”,因為“官”要是和平常人一樣的說“人”話,打“人腔”,就失其所以為“官”了。

“四方步”,因為沒有粉底靴,邁起來不大方便,但官總是有官的步子,疾徐中節,恰合身份。此外類如:會客要按時間,誌在寸陰必惜;開會必遲到早退,表示公務繁忙;非要公來會的友人,以不在為名,請他多跑幾趟,證明無暇及私。在辦公室裏,莊嚴肅穆,不苟言笑,一勁在如山的公文上刷刷地劃著“行”字,表現為國劬勞的偉大犧牲精神,等等。

當官的人在那一階層形成了獨特的體態和語言。

點頭哈腰、察言觀色、見風使舵……隻有掌握如此種種,才能在官場中適應。

中國的官,向來有所謂“官箴”的,如果把這“官箴”

一條條詳細排列起來,足以寫成一本書,至少可以做成一張掛表,懸諸案頭。我們現在就舉其犖犖大者來賞識一下吧。

開宗明義第一條就是:“官是人民的公仆。”孟老夫子在兩千多年前就說過“民為貴,君為輕”的話,於今是“中華民國”,人民更是國家的“主人翁”了,何況,又到了所謂“人民的世紀”,這還有什麼可說的?但是,話雖如此說,說起來也很堂皇動聽,而事實卻有點“不然”,而至於“大謬不然”,而甚至於“大謬不然”得叫人“糊塗”,而甚至於叫人“糊塗”得不可“開交”!人民既然是“主人”了,為什麼從來沒聽說過這“主人”拿起鞭子來向一些失職的、瀆職的、貪贓枉法的“公仆”的身上抽過一次?正正相反,太阿倒持,“主人”被強捐、被勒索、被拉丁、被侮辱、被抽打、被砍頭的時候,倒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時時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