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傑

男人慌裏慌張地領著女人跑上站台時,火車還沒有進站。

男人聽到一個手拿對講機的值勤說,這班車要晚點一個小時。

男人的臉就灰了,說,車又晚點了,怎麼老晚點。

已是晚秋,風很涼。女人豎起上衣領子,對男人說,不行,咱回吧,待在這裏俺心裏不踏實呀。

男人說,別怕,沒人會找你的,你畢竟不是三十幾年前的你了。

三十幾年前,男人和女人都很年輕。在一次全縣大會戰的勞動中,男人和女人認識並相愛了,但女人的爹娘要拿女人換回一個兒媳婦。男人家裏是弟兄三個仨光棍,既沒有姐妹可去換女人,也沒有足夠的彩禮去滿足女人的爹娘。兩人的事自然就沒有盼頭。但男人不信邪,約了女人私奔,女人猶猶豫豫地答應了。

一個夜晚,兩人相約跑出了家門,來到了這個小站。他們都很激動,因為他們就要在一起了,誰也沒法阻擋了。他們已經商量好去黑龍江投奔男人的一個姑媽。

男人已經事先問好了開車的時間,並提前買好了兩人的車票。他們來到這裏幾乎正好是火車進站的時間。隻要十幾分鍾,他們就可以雙宿雙棲了。

但是列車跟他們開了一個極其殘忍的玩笑——車晚點了,晚了整整一個小時。

就在他們相偎著互相取暖時,女人家裏的十多個人找了過來。他們把男人打了個半死後,將女人五花大綁地弄回了家。

男人被抬回家後,休養了一個月才下地。這時,女人已經被爹娘匆匆地嫁出去了。

男人又打了幾年光棍,因為分了責任田,光景日漸好起來。男人雖已年近三十,但人長得魁梧,就有人上門提親,男人都拒絕了。後來,男人出人意料地去另一個村子當了“倒插門”女婿。在農村,男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走這一步的,因為“倒插門”是件丟祖宗臉的事。但男人寧可與家裏人斷了關係,也義無反顧去做了“倒插門”。

後來有人才明白過來,女人正是嫁到那個村子去的。有人開始擔心,擔心兩人再出什麼事。但很多年過去了,兩人各自有了兒女,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日子一晃,男人與女人都老了。男人的媳婦先去了,得的是肺病。後來女人的丈夫也被一場車禍奪去了性命。

再在街上碰麵,男人和女人的眼光就開始煥發出一種已經消失了幾十年的光彩。兩人差著輩分,男人得管女人叫“嬸”,為了避嫌,兩人幾十年未說過一句話。

但男人不想再失去這一生中最後的機會,他大著膽子與女人約會,講出了想破鏡重圓的想法。女人猶猶豫豫地同意了。

但兩人的事情再度遭到了強烈的反對,是雙方的兒女。不是兒女不開化,是因為差著輩分,傳出去太難聽。

男人和女人耗了半年多,與兒女們也鬥爭了半年多,但最終未能如願。男人與女人再次走上了三十年前私奔的舊途。遠遠地,火車已經拉響了汽笛。站台上騷動了起來。

男人抓住女人的手,有些興奮地說,車進站了。

車終於停在了站台上。但這時,女人的兒子、媳婦、閨女、女婿都來了,將女人強行架走了。

火車吐出一些人,又吞進去一些人,鳴著汽笛開走了。男人看著遠去的火車,呆了半天。良久,他喃喃地道,這次晚點,晚了我一輩子呀!

男人就天天來火車站等火車。但男人並不上車,他隻關心車是否晚點,一邊望著鐵路的遠方,一邊焦急地看著手表。站上的人趕他走,但趕跑了幾十次,幾十次又跑回來,站上的人就不再管他了。

男人成了站台上一道持久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