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寶健
不怕你笑話,巷口那個駝背鞋匠是我的繼父。他是背上先有座“小山”才不得已弄了個鞋匠的行當,還是因為長期弓著背補鞋釘掌才弄了個“小山”在背上,未可知。我隻知道,他在兩年前和我母親結婚時,我正對司畫女神愛得瘋狂,而駝背繼父的出現使我一度對畢加索和變體、怪誕畫法著了迷。
20歲的男孩子嘛,是很要麵子的。繼父剛來我家時,我連出門也不好意思。我沒有理由恨母親。她嫁給那個駝背,完全是為了不務正業的我和尚在初中讀書的小妹。我有了個繼父後,畫畫就有了物質保證。盡管這樣,我一點也不喜歡他。我從來沒有叫過他一聲“爸”。依我看來,他活著就為了三樁事:
一是鞋匠的活計;二是喝酒;三是和我母親睡覺。他那難看的始終緋紅的酒糟鼻,就是因為酒喝得過多的緣故。
他對我的遊手好閑,並不反感,而對我鍾情於畫畫,卻有點不以為然。這自然是因為我的花銷要威脅他的酒錢。我還從他的眼神裏,感覺到他對我的警告,他似乎和我母親談過:動筆杆子的人,包括握畫筆的,大多是沒有好下場的,或者說是靠不住的。
我自小愛好畫畫,水彩、油畫、中國畫,無不涉及。也許是天賦不足,學畫多年,至今仍一事無成。我的畫進不了畫展,偶爾投過稿,均無音息,更不要說能變成小錢,但我不氣餒,高考落榜後,我索性關起門來潛心作畫。那些畫友,自從知道我有了個駝背繼父,似乎也不大願意和我磋商畫技了。哼!
這天,我恐怕是向母親要的錢多了一點。繼父也似乎多喝了點酒,他的話特多,且含糊不清。經過母親的翻譯,才知道——他說我已是條漢子了,不能老待在家裏吃閑飯,將來他們兩口子總會死的,到時再想到創家立業便來不及了,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可和他學習補鞋,現在補鞋的賺頭也很不錯。
這是什麼話!我一氣之下,三天不回家,後來還是母親和小妹把我從我的同學家找回去。
我了解到縣城那家裘一品畫齋,代人出售畫作,我躍躍欲試,手舞之,足蹈之。
經過七天七夜的苦戰,我終於完成了一幅油畫。題為《傍晚》,長1.5米、高0.8米的畫麵上,是一條鋪滿落葉的小街,一位美麗的姑娘在街上緩行,頭部斜側,深情回眸,街盡頭是如血的夕陽。
我決定用這畫去裘一品畫齋碰碰運氣。一位戴金絲邊眼鏡的白須長者細細鑒定後,問我想定怎麼個價。我踟躕了。我窮的時間太長了,老做寄生蟲,臉上無光啊,我渴望錢。我伸出右手,五個手指撐開:“5000元。”那位長者以為定價過高了點,用體恤的口吻要我掉價。按照規定,代售的畫作無論售出與否,都得按定價和滯留的天數收取手續費。我不想掉價,咽了一口唾液:“就這樣定了!”
幾天過去了,沒有買主。一個月過去了,畫麵上蒙上些灰塵。
我終於病了。高燒,昏睡,說胡話。我被送進醫院。繼父的鞋鋪停業了半個月。他在我的病榻前守護了許多個夜晚。這是事後聽母親說的。我在昏睡中還盡說些“傍晚——5000,5000——傍晚”的胡話,誰也不悟其義。
病愈後,我回家養息。我變得終日無力,不思茶飯,人瘦臉黃,判若兩人。
這天,我接受母親的勸告,外出散步。頭腦裏一片空白。不知不覺又踱到裘一品畫齋,再也沒有勇氣進去了。那位白須長者發現了我,走出店堂喊住我,我的運氣像太陽一樣升起來了——《傍晚》已在三天前被人買去。我取回巨款,激動得可以。
母親不敢相信,眼眶也濕潤了:“原來你的畫這麼值錢啊。”
繼父聞悉此事,特意買了些酒菜,以示祝賀。
自此,我的身體恢複了元氣,我畫畫的熱情高漲,有時通宵達旦地揮筆,家裏人也不作幹涉。
繼父繼續拚命地做鞋活,還把鞋鋪的門麵開大了些,為了省錢,他自己動手搭了個綠色的玻璃鋼商棚。記得那天,繼父特別高興,哼著小調,把竹梯靠在牆上,他背了座“小山”往上爬的樣子,叫人看了直想發笑。突然,不知怎麼一來,隻聽見他輕輕地“唔”了一聲,人便從竹梯上滑落下來。
腦溢血。當夜,繼父再也說不出話,心髒停止了搏動。
他含著笑睡去了,帶走屬於那個已經消逝的歲月裏的沉沉的歎息。
我在整理繼父的遺物時,意外地發現了一幅油畫藏品——我的傑作《傍晚》!
我捧著畫,哀傷和蒼涼的情緒急劇地襲來,我號啕大哭。我覺得能夠告慰於繼父亡靈的事隻有一件,就是振興他遺贈給我的鞋鋪。於是,我就做了鞋匠,至於將來我有沒有希望當上畫家,那要看我的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