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樣看的?”福爾摩斯先生說。
“你有何想法呢?”
“應該是在火車上寫的。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停在站上,不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在行駛,最不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正經過道岔。有經驗的專家能立刻斷定這是在一條郊區鐵路線上寫出來的,因為隻有在大城市附近才能接二連三碰到道岔。如果說他寫這份遺囑花了全旅程的時間,那這趟火車肯定途中隻停過一次,而且是趟快車。”
雷斯垂德笑了起來。
“我承認您分析問題遠勝於我,福爾摩斯先生。”他說,“但是這點跟案子有何關係呢?”
“當然有關係了。它足以證實年輕人所談的這份遺囑是約納斯·奧德克昨天在旅途中擬好的。一個人竟會以這樣隨便的方式來寫一份這麼重要的文件,豈非怪事?這說明他實際上並不重視這份遺囑,他根本不想讓自己的這份遺囑生效。”
“他這遺囑立的,等於給自己寫了份死刑判決書。”雷斯垂德說。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你不覺得嗎?”
“也許是,但是我對這件案子還不是很清楚。”
“事實、證據都有了還不夠清楚嗎?有個年輕人忽然知道隻要某個老人一死,他就可以繼承一筆財產。他怎麼辦?他不告訴任何人,安排了某種借口在當天晚上去拜訪他的委托人。一直等到全屋僅存的第三者睡了,在單獨的一間臥室裏他殺了委托人,把屍體放在木料堆裏焚燒,然後離開那裏去附近的旅館。臥室裏和手杖上的血跡都很少。可能他以為連這一點點血跡也不會留下,並且希望隻要屍體毀了,就可以掩蓋委托人如何斃命的一切痕跡,因為那些痕跡遲早要把他暴露出來。這還不夠清楚嗎?”
“嗬嗬,你說的未免太簡單了吧!”福爾摩斯先生說,“你沒有把想象力加到你許多長處中去,但是,如果你能試試把自己擺在這個年輕人的地位上來看,你會挑選立遺囑的那個晚上去行凶嗎?你不覺得把立遺囑和行凶這兩件事連接得這麼緊是很危險的嗎?還有,你會選擇別人知道你在那裏、正是這家的傭人開門讓你進屋的這樣一個時機嗎?還有最後一點,你會那麼煞費苦心地藏屍體,而又留下手杖作為暴露你是凶犯的證據嗎?雷斯垂德,你對以上做何解釋呢?”
“你我都知道,罪犯總是慌慌張張的,他可能忘了手杖,但是又不敢回那間屋裏去。您的這個推測太牽強了。”
福爾摩斯先生說:“我隨便都能說出幾個推測來。譬如,有這樣一個可能的甚至是很可能的推測,我把它當禮物贈送給你。老人正在給年輕人看那些貴重的證券,因為窗簾隻放下了一半,一個過路的流浪漢在窗外看見了他們。等律師都走了後流浪漢就進屋來拿起手杖把奧德克打死,焚屍後跑了。”
“流浪漢為何要燒屍體?”
“同樣,麥克法蘭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為了掩蓋一些證據。”
“那流浪漢也許不想讓人知道這件謀殺案。”
“流浪漢為什麼什麼都沒拿?”
“因為那些字據都是不能轉讓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福爾摩斯先生。那你去找你的流浪漢吧,在你找他的時候,我們不能放走這個年輕人。將來會證明誰是對的。請注意這一點,福爾摩斯先生:就我們所知,字據一張都沒有動過。我們這個犯人是法定繼承人,他根本沒有理由拿走這些字據,因為不管結果如何這些都歸他。”
福爾摩斯先生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他說:“我無意否認目前的證據在某些方麵對你的推測非常有利,我隻想指出還有其他可能的推測。就像你說的,將來會做出判斷。再見!也許今天我就會去上諾伍德,順便看看你的進展情況。”
偵探走了,福爾摩斯先生從椅子上起來,一副迎接新任務的神情。他說:“華生,剛才我說過,我第一個行動的方向必須是布萊克希斯。”說著便穿上了他的外套。
“不是上諾伍德嗎?”
“我覺得這個案子裏有兩件怪事。警察局正在犯這樣一個錯誤,就是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件怪事上,因為它恰巧確實是犯罪行為。但在我看來,顯然處理這個案子的合理途徑應該是從設法說明第一個事件著手,就是那張不尋常的遺囑。它立得那麼草率,又給了那麼一個意想不到的繼承人。如果弄清了這一點,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在這件案子上,我一個人就可以了,你也幫不上什麼忙。我一個人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否則我不會想到單獨行動。等我晚上見你的時候,我相信我已經為我們的委托人做點什麼了。”
他回來得很晚,從他憔悴的臉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出發時所抱的希望落空了。他拉了一小時的提琴,琴聲單調而低沉,他竭力地使自己的煩躁心情平靜下來。最後他放下手中的小提琴,開始給我講他這次出行的經過。
“錯了,都錯了,我這次徹底算錯了。我在雷斯垂德麵前裝著不在乎,但從我本心說,我相信他這一回路子走對了,咱們卻走錯了。我的直覺指著這個方向,一切事實卻指著另一個方向。英國陪審團的智商還沒有達到這種高度,所以他們不會寧願相信我的假設而不要雷斯垂德的證據。”
“您去了布萊克希斯嗎?”
去了。到了那裏,我很快就發現被殺的奧德克是個不可小看的惡棍。麥克法蘭的父親出去找兒子了,他母親在家。她是個藍眼睛、個子矮小、愚昧無知的婦女,恐懼和氣憤使她不停地發抖。當然,她認為她兒子簡直不可能犯罪,可是她對奧德克的遭遇既不表示驚訝,也不表示惋惜。恰恰相反,她談起奧德克時流露的那種深惡痛絕的樣子,等於她不自覺地在支持警方的理由。因為要是她兒子曾經聽過她這樣談論奧德克的話,那就會自然而然使他產生憎恨和幹出暴行。‘奧德克以前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個惡毒狡猾的怪物。’她說,‘他是個人麵獸心的家夥。’
‘您很早就認識他了?’我說。
‘對,我和他很熟。其實,他是最早向我求婚的一個。謝謝老天我還有眼力離開他,跟一個也許比他窮、但是比他好的人結了婚。在我和奧德克訂婚以後,聽人說他怎樣把一隻貓放進鳥舍裏去。他這種殘酷無情的舉動使我厭惡極了,再也不願跟他有任何往來。’她從寫字台抽屜裏翻出一張女人的照片,臉部被刀劃得支離破碎。‘這是我自己的相片,’她說,‘我結婚的那天上午,他對我懷恨在心,便把照片弄成這樣給我寄來了。’
‘但是,’我說,‘他現在已經不恨你了,因為他將全部財產都留給了你的兒子。’
‘我們不會要他的任何東西,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鄭重其事地大聲說,‘蒼天在上,福爾摩斯先生,這個人罪有應得,而且我兒子肯定會無罪釋放的。’
我還想找幾個有利的線索,然而不僅找不到,還發現了幾個與我們的假設相反的線索。我隻好放棄去上諾伍德。
這是我在筆記本上畫的優穀山莊的簡圖。左邊這扇窗戶是奧德克的房間,站在這條路上就可以望到屋裏,你明白吧。雷斯垂德不在那兒,這是我今天得到的僅有的一點安慰,但是他的警長盡了主人之誼。他們剛發現了一個莫大的寶藏。他們在灰燼中尋找了一上午,除燒焦的有機體殘骸以外,還找到幾個變了色的金屬小圓片。我仔細檢查了這些圓片,原來是男褲紐扣。我甚至還辨認出一粒紐扣上的標記:‘海安姆’,這是奧德克的裁縫的姓。然後我仔細檢查草坪,希望找到別的痕跡和腳印,可是這場幹旱使一切東西都變得像鐵一樣堅硬,什麼也看不出來,隻看出像是一具屍體或是一捆什麼東西曾經被拖過一片水蠟樹的矮籬笆,方向正對著木料堆。這些當然符合官方的推測。我在草坪上爬來爬去,背上曬著八月天的太陽,一小時以後我才站起,什麼都沒有發現。於是我去檢查那間臥室,裏麵血跡很少,僅僅是沾上了些,但顏色新鮮。手杖已被人移動了,上麵的血跡也很少。那根手杖的確是屬於麥克法蘭的,他也承認了。地毯上可以看出他和奧德克的腳印,但是沒有第三者的腳印,這又使警方贏上一招。所找到的線索對我們越來越不利了。
我曾經還抱著一點希望,但最終也落空了。我檢查了保險櫃裏的東西,其中大部分早已取出來在桌上放著。那些字據都封在封套裏,有一兩件已經給他們拆開了。在我看,那都是些沒有很大價值的東西。從銀行存折上也看不出奧德克先生的境況有多富裕。但是我覺得並非所有的字據都在那裏。有幾處提到一些文憑——可能是更值錢的,但是我找不出來。當然,如果咱們能證明這一點,它就會使雷斯垂德的說法自相矛盾。我設想莫非有人偷走了自己將要繼承的東西?
我找遍了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還是一無所獲,最後不得不在女管家身上碰碰運氣。勒克辛頓太太是個矮個子,皮膚黑黑的,不多說話,有一雙多疑、斜著看人的眼睛。我相信隻要她肯說話,她能說出點什麼來,但她的嘴緊得像個蠟人一樣。是的,她在九點半的時候讓麥克法蘭先生進來了。她後悔不該讓他進屋。她是十點半去睡的,她的房間在那一頭,聽不見這邊發生的事情。麥克法蘭先生把他的帽子和一根她相信是他的手杖放在門廳裏。她給火警驚醒了。她的不幸的好主人肯定是被人謀害的。他有仇人嗎?唉,誰都有仇人,不過奧德克先生很少同人往來,隻見那些找他辦事的人。她看了那些紐扣,並且斷定就是他昨晚穿的衣服上的。因為一個月沒有下雨,木料非常幹燥,所以燒得很快。她到了貯木場的時候,除一片烈火之處,什麼也看不見了。她和所有的救火員都聞到肉燒焦了的氣味。關於奧德克的事,她一無所知。
“華生,以上就是我的失敗經過。但是……但是……”他突然握緊拳頭,好像恢複了自信,“我知道一切都不對。我確實感到全不對。還有點重要的情況,女管家是知道的,可是問不出來。她那種慍怒、反抗的眼神,隻說明她自覺有罪。不過再多說也沒有用了。除非運氣找上門來,恐怕這件上諾伍德的失蹤案不會在咱們的破案記錄中出現。看來這次要讓大家失望了。”
“但是這個年輕人的外表和誠懇的態度應該能感動每一個陪審團。”我說。
“我們不能存有僥幸心理,華生。你記得一八八七年那個想要咱們幫他開脫的大謀殺犯貝爾特·司蒂芬斯吧?沒有人比他的外表更能感動人吧?”
“這倒也是。”
“我們必須提出另外的假設,不然咱們的委托人算是完了。在這個現在就可以對他提出控訴的案子中,你簡直找不出一點毛病。進一步調查的結果反倒加強了立案理由。我想起來了,那些字據中還有一點奇怪的地方,也許可以作為一次調查的起點。我在翻看銀行存折的時候,發現餘額無幾,主要因為過去一年裏有幾張大額支票開給了柯尼利亞斯先生。我很想知道跟這位退休的建築師有過這樣的大宗交易的柯尼利亞斯先生是什麼人。也許他和這件案子有關係?柯尼利亞斯先生可能是個掮客,但是我沒有找到和這幾筆大額付款相符的憑據。既然現在沒有別的跡象,我必須向銀行查詢那位把支票兌換成現款的紳士。我很擔心雷斯垂德在這件案子中取勝,這樣蘇格蘭場就會增加不少榮譽。”
我不知道那夜福爾摩斯先生睡沒睡,隻知道我下樓吃早飯的時候,見他臉色蒼白,滿麵愁容,他那雙發亮的眼睛由於周圍的黑圈顯得更加明亮。在他的椅子附近的地毯上滿是煙頭和當天的早報。桌子上有一份電報。
“華生,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他把電報扔過來問我。
電報是從上諾伍德來的,全文如下:
新獲重要證據,麥克法蘭罪行已定,奉勸放棄此案。
雷斯垂德
“似乎是真的。”我說。
“雷斯垂德在自鳴得意,”福爾摩斯先生回答說,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不過,放棄這個案子也許還不到時候。不管怎樣,任何新的重要證據就像一把雙刃刀,它可能不一定朝著雷斯垂德猜想的方向切過去。先吃早飯吧,華生。一會兒咱們一塊出去看看有什麼要做的,我今天精神不佳,需要你的陪伴和援助。”
然而他自己並沒有吃早飯。他在比較緊張的時候就不讓自己吃東西,這是他的一個特性。我見過他濫用自己的體力,直到由於營養不足而暈倒。“我現在勻不出精力來消化食物。”他總是以這句話來回答我從醫學的角度提出的勸告。因此,這天他沒吃早飯就和我出發去上諾伍德,並不使我奇怪。有一群好奇的人圍在優穀莊外,這所郊外的別墅和我想象的一樣。雷斯垂德在裏麵迎接我們,勝利使他滿麵紅光,樣子很得意。
“哦,福爾摩斯先生,您應該已經找到證據證明我們錯了吧?你有沒有找到你那個流浪漢啊?”他故意大聲問。
“很遺憾,我還沒有得出任何結論。”我的同伴回答說。
“事實證明我們得出的結論是正確的,這次您得承認我們走您前頭了,福爾摩斯先生。”
“你的神情確實說明發生了不平常的事情。”
雷斯垂德大笑起來。
“您也一樣,不喜歡落在人後麵。”他說,“一個人不能指望事事如意,是不是這樣,華生醫生?先生們,請到這邊來。我有足夠證據證明麥克法蘭就是凶手。”
他領我們來到一間昏暗的門廳,接著說:“這是年輕的麥克法蘭作案後必定要來取他的帽子的地方,現在你們看一看這個。”他突然戲劇性地劃亮了一根火柴,照出白灰牆上有一點血跡。火柴靠近了血跡,然而我看到的是一個帶有血跡的大拇指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