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走進毛澤東的(1 / 3)

第二章 走進毛澤東的

本色世界

攝影記者懷著神秘的心情第一次走進毛澤東的客廳,無比驚奇地發現這裏是書的海洋。毛澤東像普通人一樣和他交談,親切的感覺油然而生......

1970年元月,新華社攝影記者,也是擔任周恩來專職攝影記者的杜修賢接到通知,他將同時擔任毛澤東的專職攝影記者。

多年從事政壇攝影,他有一種重如泰山的壓力和責任。然而對擔任毛澤東專職攝影師這一重任,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能否勝任沒有把握。這時,他倏然想起一句古詩:高處不勝寒。

難道這就是冬季的機緣?

他曾問過辦公廳的領導:"總理一個人的活動就夠我忙的,又加個主席......這怎麼忙得過來呀!隻是管主席一人,還是兩人都管?"

"當然都管!"領導口氣十分幹脆,沒有商量的餘地。

他是個痛快人,做事不喜歡拖泥帶水,既然這樣,與其猶猶豫豫不如幹幹脆脆答應了。雖然他從60年代就走進中南海,成為一名出色的"紅牆"攝影師。他跟隨在總理身後,為當時的第一代黨中央領導人留下了許許多多的精彩瞬間,這其中也包括了毛澤東。但毛澤東在他的記憶裏有時仍有一種朦朧的感覺,好像他沉默、憂鬱。在他身邊工作過的人都講毛澤東沒有架子,講話很風趣,一舉一動都帶有詼諧的成分,特別是濃鬱的湖南話,使得本來就很有詩意的語言更加悅耳也更加難懂,為此工作人員們沒少鬧笑話,待主席明白他原話已被別人理解成驢唇不對馬嘴的意思時,他自己也會跟著一起大笑,絲毫沒有一點責備的意思。但由於沒直接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過,所以杜修賢對毛澤東仍有一絲神秘感......

杜修賢接到毛澤東秘書的電話,說主席要接見外賓,叫他立即就去。這是走馬上任的第一次拍攝,也是他第一次走進毛澤東的遊泳池。

他走到這幢普通卻不尋常的平房前,決然料不到它是毛澤東一生最後十年的住處。

他第一次走進時,因為充滿好奇神秘,目光不由得環顧四周。書房裏的情景並不像腦海裏所想像的那樣富麗堂皇,明光閃亮,甚至有點灰暗、陳舊,厚厚的紫色窗簾擋住了戶外的陽光,屋裏亮著燈,使得本來就很簡樸的陳設愈加簡樸。構成灰色主調的要算那貼滿牆壁的線裝書,一排排一層層一摞摞磚頭似的書擺滿了環屋的書架,許多書裏還夾著白色的紙條,這是讀書人留下的思考和閱讀的記號,猛一看還真像商店貨架上的價碼標簽呢。

除了驚人的書"海"外,醒目的陳設要算客廳中間擺成月牙形的沙發和擠在沙發之間的三角茶幾。沙發旁擺著落地台燈,茶幾上整齊地放著一摞紙巾、國產煙、青瓷煙缸和青瓷茶具,茶幾下麵有幾隻白色痰盂......一切都非常普通也非常親切。

這時毛澤東從他的隔壁房間走了進來,杜修賢正背對著門測光,沒有看見,待轉過身時,主席已坐進了沙發裏,他竟一點沒有察覺,自顧選鏡頭,無意間發現鏡頭裏怎麼有個人,一駭,是主席!他忙放下相機,默默地立在原地不敢動......毛澤東似乎也沒有注意他們,他拿著一本厚書,目光透過手裏的放大鏡,正細細地慢慢地在字行上移動。

杜修賢和拍電影拍電視的兩位記者生怕驚動主席看書,就悄悄地出來,到外麵的過廳裏等著。

主席的機要秘書這時告訴杜修賢:"主席常提到你呢!"

"提到我?"杜修賢不相信地直搖頭,"我從沒跟過主席,他怎麼熟悉我呢?"

"真的哎。主席不止一次說過你手快,抓神抓得準,動作也快。真的,你是主席點名要的將。"秘書的神情很認真,不像是開玩笑。

他想可能主席常看見他拍的新聞照片,才這樣說的。

杜修賢隻是笑了笑,好像不以為然似的。其實他心裏很高興。但他知道毛澤東是不愛麵對鏡頭的,記得有一次,他和中央新聞攝影小組的幾個人想趁主席在大會堂開會之際,為他照一些正麵的標準像。準備提供給畫家們使用。因為天安門城樓上的毛澤東畫像要更換,畫家需要臨摹的樣本,這個拍攝"樣本"的任務就落在了中央新聞攝影小組幾個記者的身上。幾個記者就在會議室外的大廳裏架好大照相機,等候毛澤東開會出來。過了不一會兒,毛澤東走了出來,就是人們記憶裏的那種大步流星的步伐,估計辦公廳主任已經通知他,有拍攝正麵像的任務。他大概看出攝影師們的用意,就徑直走來,在為他擺放的椅子上坐下,但表情很嚴肅,好像在進行什麼重要儀式似的。

杜修賢知道主席不喜歡麵對鏡頭,就趕緊手忙腳亂地對焦距,想早點照完。可是他一看取景器,卻傻了眼,明明鏡頭是正麵對著毛澤東的,怎麼......眨眼工夫就轉了向,鏡頭裏毛澤東是側麵!這是怎麼回事?他還以為是椅子沒有放正,可是一看,椅子是正的,毛澤東卻側著身子。不僅頭部側著,連整個身子都側著。主席為什麼要側著臉照相?是要照側麵像,還是不喜歡麵對鏡頭?猜來猜去,杜修賢也猜不透主席此時的心思。一般標準照都是正麵像,杜修賢又不敢擅自做主給主席照側麵像。大家一邊直著急,可誰也不敢上前提醒主席坐正。幹脆,大家將大相機連架子端起來,順著主席的姿勢移了半個圈,直到又一次鏡頭對準他。

毛澤東一聲不吭,滿臉不快地望望黑幽幽的鏡頭,幸好沒有再側轉身子。他們趕緊利索地搶拍了幾張就關了機子,好讓主席早一點"解放"。以為一拍完,主席會馬上離開拍攝地點,誰知他見關了機子,倒不慌不忙站起身,掏出香煙點燃,深深地吸一口,接著又輕輕放出,一縷煙霧在他眼前飄散,好安逸!

大家見主席放鬆了,也跟著鬆了口氣。

後來發現許多次他都這樣,隻要你不將照相機鏡頭筆直地對著他,即使燈光忽閃忽閃的,他也會談笑風生,神情自若的。他並不是拒絕所有的鏡頭,而是喜歡記者在他輕鬆自由中拍攝他。

過了一會兒,秘書進來說外賓要到了。

因為毛澤東不喜歡記者圍在四周,更加討厭閃光燈,所以,他會見外賓隻允許一個攝影記者在跟前。如果有外賓帶來的記者,隻要是攝影記者,就一律攔在門外。

外賓的車子已停在了門口。主席放下書,十分利落地站起高大魁梧的身軀,彎腰將煙頭按在煙缸裏,快步朝門口走去。1970年,主席看上去身板還硬朗,臉色也紅潤,常從眉宇間流露出人們最熟悉的慈祥。

外賓由周總理陪同走進客廳。杜修賢飛快地按動快門,因為他能把握最佳瞬間,拍這樣的照片往往是又快又好。

毛澤東隨客人一同落座。

鏡頭裏-毛澤東正和外賓談笑風生,將他精辟的論點和英明的預見交給來過這裏的客人。聚集著偉人思想的小小空間將成為影響全球的支撐點,毛澤東充滿了自信。

喀嚓,喀嚓,快門不住地響動。

看見毛澤東興致勃勃,神采奕奕,大家心裏都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會見時間一般不會很長。客人離去時,毛澤東總是堅持將客人送出客廳,穿過放著乒乓球桌的房子,走到通往室外的過廳門口,主席這時才止住送客人的腳步。

過廳不大,一扇門通向外麵,人們進進出出都從這扇門裏走。過廳裏靠窗有一排沙發,工作人員常在這裏等客人或是休息。

杜修賢見主席送客人到了過廳,估計不會再有新任務了,就收拾機器,準備離開。

"老杜!"

主席送走客人,轉過身用濃重的湖南口音喊道。沒有想到,這個在中南海幹了10年的攝影師一個最難忘、最幸福的時刻就這樣降臨了。

他激動地走上前去,緊緊地握住那雙溫暖的巨手。毛澤東笑眯眯地問:

"老杜,你是麼子地方人?"

"陝西米脂。"

主席在過廳的沙發上坐下,從茶幾的煙盒裏取出一支雪茄煙遞給他,這簡直不可思議!連他會吸煙主席都知道。他沒好意思接,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煙,"主席,我抽這個。"

"哎!吸這個煙,這個煙有勁哦,不習慣嗎?"

杜修賢見主席手這麼舉著,連忙接了過來。

主席自己又點了一支雪茄煙,頓時,雪茄煙特有的芳香飄襲而來。"會吸這個煙才叫會吸煙呃!"

杜修賢笑了,用手小心摸了摸這粗黑、外麵還裹著塑料膜的進口雪茄煙。沒抽,而是點燃了自己的香煙。毛澤東凝著眉,用手指頭敲了一下自己閃亮的大額頭。

"陝北有句順口溜-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可惜啦,你是個漢子。"

毛澤東雖然湖南口音很重,但這幾句陝北順口溜愣就學得有那麼股子陝北黃土坡的土腥子味。

他笑著連連答應:"對的對的,就這麼說的。"

"米脂風水好,出皇帝。李自成就是你們米脂人。他也是個漢子,看來,米脂也出漢子嘛!"

這一番話勾起了杜修賢遙遠的回憶。

"窮則思變!所以,米脂出了個李自成。米脂的漢子自古有出來鬧革命的習慣嘛。"主席又和他開玩笑地說了起來。

接著,主席講了許多紅軍在陝北的趣事。今天,杜修賢已想不起來這些趣事的內容,隻記得當時主席很開心,和他一起哈哈大笑個不停。

毛主席身上的灰色中山裝似乎掩蓋不住他詩人的浪漫氣質,明明是筆挺的毛料服裝,他這麼一穿,什麼樣都沒了,鬆鬆垮垮地耷拉在身上,每個細節都被勾畫了出來。杜修賢看見他,一個口袋蓋兒掖在口袋裏,另一個則一半在裏一半在外;襯衣領口的扣子沒扣;袖口敞著......

不過,眼前的毛澤東比心目中的毛澤東更有魅力,他活生生的叫人感到真實可信可親。特別是他對生活細節的忽略,使他更像個男子漢,盡管他已是老人,但男子漢的魅力絲毫不減。

談完話,主席站起身,抖抖一褲腿的煙灰,走進了書房。

離開主席住所,杜修賢想起了那根雪茄煙,他捏了捏,放在鼻下一嗅,帶勁!原來,他留個心眼:這煙沒舍得抽,悄悄地收了起來。

這支雪茄煙杜修賢珍藏至今。在今天,也許有些年輕人感到他的舉動似乎可笑。然而,這卻是曾經生活在那個年代裏的人民,對領袖愛戴和敬仰情感的真實流露。

杜修賢怎麼也沒有想到,在擔任毛澤東專職攝影記者期間,他的任務最艱巨,責任最重大。這是因為毛澤東的驟然衰老再也躲不過真實的鏡頭,而八方責難卻向他湧來

"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裏"的毛澤東,也無法背離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1971年,林彪事件發生後,78歲高齡的毛澤東與周恩來一起領導了對林彪集團的揭批查工作。精神上的打擊和極度的勞累,使毛澤東的身體驟然衰老。

1972年1月10日,毛澤東隻在睡衣外套了件大衣就去參加陳毅的追悼會,結果著涼感冒引起了肺炎。就在那次追悼會結束時,在場的一位醫生注意到,毛澤東在上汽車時幾次想抬腿都未能登上汽車,最後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才上了車。同年2月12日淩晨,毛澤東由於肺心病加重和嚴重缺氧,突然休克,心髒也已經停止跳動。幸虧醫生胡旭東、吳潔立和護士長吳旭君、俞雅菊等及時搶救,才緩了過來。聞訊從西花廳驅車趕到毛澤東住所的周恩來,也很久邁不開要下車的腿(當時周恩來也身患絕症)。如果搶救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2月21日,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這是毛澤東重病脫險後的第九天。他的腳腫得很厲害,過去的鞋已經穿不進去了。為了準備會見尼克鬆,工作人員事先特地畫了腳樣,定做了兩雙肥大的圓口黑布鞋。尼克鬆抵京的當天下午,毛澤東就在住地會見了尼克鬆、基辛格等。當客人進門時,工作人員攙扶著身體虛弱的毛澤東站起來,向客人們致以問候。毛澤東為自己已不能用十分清晰的語言流利地表達意思向客人表示道歉。周恩來向客人解釋說,這是因為毛澤東患了支氣管炎的緣故。而尼克鬆在回憶錄中卻判斷:"這實際上是中風造成的後果"。尼克鬆有所不知的是,毛澤東的病情實際比他的判斷還要嚴重得多,書房的屏風後放置的就是應急搶救的醫療設備,醫護人員正在隔壁的房間內待命。

原定這次會見隻是禮節性的15分鍾,實際卻按照毛澤東的意思延長到了一小時零五分鍾。在會談中毛澤東是那樣地機敏,但會談一結束,疲憊的他卻不得不在沙發上靜坐了30分鍾,隨後即臥床休息。也許有心人會注意到有關這次會見的報道中沒有出現"神采奕奕"、"身體非常健康"一類的用詞。

在這以後,毛澤東講話越來越困難,到最後一年時間裏,隻有長期在他身邊工作的人員才能聽懂(有時是根據口形猜測)。他在與人談話時需要工作人員逐句"翻譯"。

1973年8月24日,毛澤東主持召開黨的"十大"。帷幕拉開之前,他是由工作人員攙扶到主席台上就座的。會議結束時,他是等全體代表退席後才讓工作人員扶走的。所以,在"十大"的新聞紀錄片中,既沒有毛澤東入場的鏡頭,也沒有他退場的鏡頭。這是他最後一次出席黨的全國代表大會。

毛澤東身體的驟然衰老同樣也躲不過攝影記者的鏡頭。

1972年初,毛澤東第二次病倒後,情形發生很大的變化。在會見尼克鬆時,他們這些常常看見主席的人都禁不住吃了一驚,毛澤東猶如化妝般地迅速蒼老,矯健的步伐被沉遝的蹣跚取而代之了。

這是多麼令人心悸也令人憂慮的現實啊!雖然那高高聳立的紅牆可以阻隔人們的視線,可沒有什麼能阻隔再現真實的鏡頭。一種從未有過的惶恐化為沉重的陰影籠罩在大家的心上。

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是不會忘記偉大領袖那神采奕奕、邁著矯健步伐登上城樓的日子,激動人心的場麵和激動人心的形象被人民完好地收藏在心裏,而當時任毛澤東的專職攝影師的記者更是留下了許多精彩的鏡頭。隨著歲月無情的流逝,形象感覺的偏差越來越大。當杜修賢擔任毛澤東的專職攝影師後,他卻為獲得一張對得起億萬人民的照片而絞盡腦汁。

為了彌補這種偏差,杜修賢和他夥伴們幾乎施展了渾身的解數-形象不夠角度補,臉色不好光線補,還利用側照、仰照、遠照等技巧避開病態的表情,尋找把握"傳神"的瞬間......

手裏的相機沉重了,他們的心更加沉重。

他們的沉重和膽怯還不僅僅是來自毛澤東的拒絕,毛澤東不願意將自己蒼老的形象過多地曝光,這個心思他們能理解。

他們的沉重和膽怯更多的是來自"四人幫"的指責。

每次開啟快門後,留在膠卷上的形象讓人焦灼、失望又是那樣無可奈何。因為他們拍攝毛澤東會見外賓的片子都要經過中央領導人審看。一般是總理先看,看後就送到釣魚台給住在那兒的王洪文、江青、張春橋、姚文元審看。

幾乎每一次審片都要遇到相同的話題:毛主席的形象沒有拍攝好!

江青有一次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杜修賢,問:"老杜,我最近才去主席那裏,他的身體很好嘛。你們怎麼拍成這個樣子?"那話裏的含意再清楚不過了-你們是不是故意將主席拍成這個樣子?其實,要論去主席那裏,江青絕沒有記者們去得多,他們雖然不知道主席的身體病情,但主席的形象他們心裏是有數的。江青這樣一問,在他們本來就沉重的心上又增加了一種恐慌。

姚文元分管新聞,片子都要經他審看,有時他並不多說什麼,隻是聽到別人說這說那時也插上幾句,往往一句就噎得你夠嗆:"你們照不好毛主席,全國人民會罵死你們的。"

張春橋說話陰:"越拍越沒經驗了,奇怪。"

王洪文好像心思不在審片這樣的小事情上,倒是很少聽到他的責難之詞。

神化的力量是難以置信的。有時照片剛剛見報,電話鈴聲便會震耳欲聾,心理防線過於森嚴的讀者,會毫不客氣地將責難之詞劈頭蓋臉砸過來:"為什麼將毛主席拍得蒼白無力?""你們是資產階級新聞還是無產階級新聞?"......

杜修賢至今還記得有一封人民來信上這樣寫道:"我們對人民日報上刊登的5幅照片深感不滿。我們以為,這樣的照片,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故,是對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光輝形象的誣蔑,是廣大工農兵革命群眾所不能容忍的。"

長期置身在這樣沉重、緊張和壓抑的環境中,杜修賢覺得自己的精神都快崩潰了。一段時間,竟害怕電話鈴響,那悠長悠長的鈴聲,每響一下,心就蹦跳一次,似乎預告某種最懼怕的事情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