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貴
問王得光有什麼要求的時候,年輕的看守民警用的是很誠懇的語氣。
王得光的生命開始了最後的倒計時。
過了明天,王得光的死刑就得執行。
看守民警說,52號,你明天可以要幾個你喜歡的菜,還有包子,餃子。你還可以喝兩杯啤酒。領導知道你以前的酒量很大,但不能多喝,這已經是對你的特殊照顧了。
入監的犯人不說名字。52號是王得光“號服”上的編號。
王得光以前酒量很大,進來以後缺乏酒精的刺激,手一直微微地抖。
王得光的眼睛和嘴唇是一片沉寂的死灰。
按照規定,王得光在這個時候可以提出一些要求,譬如留下遺言,改善夥食,洗一個熱水澡,等等。一般情況下,死刑犯人會要幾個一直想吃的葷菜,一飽長期寡淡的口腹。用他們的話說,怎麼的,也 得吃飽了吃好了“上路”,不能當一個“餓鬼”。
52號,有要求就說吧。看守民警又重複了一遍。還是用很有耐心的語氣。
王得光那空洞的眼光向監房上的小窗口輪了一眼,幹枯的嘴唇啟動了:報告上級,我,想明天曬一曬太陽,我……王得光看著民警,又小聲地補充了一句,我想到外麵的房簷下……曬曬太陽。
進監的所有犯人都叫管教人員為“上級”。很巧的是,52號王得光正好52歲。這個以前被人稱為“上級”的人,眼下滿頭花發。
王得光的要求顯然出乎看守民警的意料。看守民警遲疑了一分鍾,說,好,我會向上麵反映。
幾天前,王得光被鐵寵一樣的囚車拉去了法院,接受了最後的宣判。靈魂已經出竅的他一路麻木。
回監獄的時候,囚車路過一片平房。那時候,響著警笛的囚車遇見了溜達到路口的一頭牛,不得不停下來等候。透過囚車的鐵窗欄,戴著腳鐐手銬的王得光看見了深刻的一幕:幾個老人在房簷下敞懷曬 著冬天的太陽。有一個老頭甚至在很專注地摳著腳丫。
那時候,暖暖的陽光照在房簷牆壁和牛背上,折射的光芒,刺中了王得光已經枯寂的心。
王得光是準備再多摟一些錢就帶著女人去加州的海岸曬太陽的啊。此刻,眼前唾手可得的溫暖的陽光,卻被囚車的鐵窗,分割得支離破碎。
現在,當年輕的看守民警問他最後的要求時,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幕。
52號王得光要在生命的最後一天,享受陽光的撫慰。他想跟一個真正的老人一樣,蜷曲在冬天的溫暖中。
王得光的請求很快就成了一個難題。在這樣的時候,死刑犯是應該固定在死囚室裏,鐐銬枷身,等待執行時刻的到來。而且是二十四小時看守。移到監室外不符合規定,還增大了看守的難度。出了問題 ,責任就大了。
領導皺著眉頭說,我見過這麼多死刑犯,頭一回碰到有提這樣要求的,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領導隻好向上一級領導反映。
上一級領導說,這是什麼要求,這不是給我們出難題嗎?上一級領導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
那時候冬天的陽光透過百葉窗,溫暖地灑在寬闊潔淨的辦公桌上,灑在一蓬綠色的植物上。上一級領導踱到了那盆灑滿陽光的綠色植物跟前,沉思了許久。
後來上一級領導說話了。上一級領導抓起電話說,行,就破例讓他明天曬一天太陽吧。不過有一絲閃失得拿你們是問。
王得光得到明天可以到監室外的房簷下曬太陽的許可,已是天黑的時候。王得光把眼睛盯著監室上那方黑黢黢的夜空。
一絲亮光在王得光灰暗的眸子上閃亮。
那場雨是從半夜下起來的。
那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雨。
冬雨纏繞著冷風,攬了半夜,攪了後來的一整天。
寒冷的冬雨啊。
52號王得光枯寂的眼睛盯著監室窗外的冬雨一動不動。
王得光的眼淚和冬雨一樣婆娑恣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