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年九月初七晨
張大人迅速反應過來,頷首一笑:"不曾勞煩,太爺多禮,事關府上老太太,但是夫人已死多時,哪裏還有情形如何,敢問老太爺昨夜身居何處,方便告之嗎?"
(1)
祁天福帶人剛打開王老太爺的小院院門,一陣撲鼻的花香就隨秋風襲來,倒是沁人心脾,把眾人的驚恐撫平了幾分,抬眼看去,眼前一朵火紅的雲圍繞著一座小小的木樓,秋風清冷,紅雲波濤起伏,小木樓仿佛一條孤獨的小船飄蕩在紅色的水麵上,走近後大家才看到眼前的紅雲原來是一片奇特的紅色花朵組成,花瓣碩大,紅得妖冶豔麗,不知道此花姓名,隻覺開得無比爛漫。
祁天福和祁天壽今日帶來的仆人多是自己院子裏的人,這些人並沒有來過老太爺的小園,看到這片花海均是麵帶驚異,祁天福祁天壽等人顯然已經見慣了這些花,並不留意,帶著眾人上了小樓。這座小樓一樓並沒有房間,隻是支撐小樓的立柱,一行人徑直上了小樓,剛到二樓居室門口,一股異樣陰冷的風就迎麵吹來,祁天壽"刷"的一聲躲到了祁天福的身後,抖著聲音說:"陰風啊,被陰風吹到會折壽的。"祁天福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快步走進,眾人赫然看到這裏隻有兩個相通的小小房間,窗戶大開著,一個勁兒往屋裏灌著冷風,霜降過後就要立秋了,這風突然吹來自然有些陰冷。
屋裏白紙翻飛,到處亂七八糟,仿佛被搶劫過一樣,不知是昨夜主人忘了關窗,秋風肆虐造成這般淩亂,還是主人匆忙中找什麼東西,遺留了這般混亂情景未及整理。所幸王老太爺王逸名屋內設施簡陋,東西不多,幾眼就看明白了,屋內的器物均是藤製品,藤桌,藤椅,藤床,而在祁府各個院落裏主子房內的陳設不是紫檀木所製,就是紅木所製,祁天福和祁天壽顯然並沒有感覺到這些設施用具和王老太爺的身份並不相符,也沒有理會幾個仆人詫異的眼神,徑直走到父親的床前,隻見鋪著白布的床褥整潔擺放,床上沒有睡過的痕跡,既然柱順到現在為止是昨夜離開後第一次回來小樓,床鋪自然還沒有整理過,顯然王老太爺晚上並沒有在小園裏睡過。
祁天福沉思著,臉上的表情是意料之中,但又摻雜著驚異猜疑,祁天壽隨意俯身撿起了地上紛亂的紙張,看了兩眼,不屑地對祁天福說道:"大哥,又是老頭子寫的戲文,真是的,在家裏什麼事也不做,什麼也不操心,老了老了,就會玩這些,還吃穿不愁,真是好命。"祁天壽清冷的話語配上他清冷的麵容,更讓人覺得他冷漠淡然。祁府大爺祁天福則陰著臉,幽幽地說道:"果然晚上不在,想是唱戲唱得好,這些年了,這樣的歲數了,身手還是不錯。"站在一邊的管家和路聽到這裏,心沉了下去,他自然知道老太爺王逸名喜歡唱戲,而且已經唱了二十年了,每每自己親自寫戲文,親自裝扮出演,老夫人屢勸無效,爭吵了幾次,便就隨了他去,而王逸名的兩個兒子祁天福和祁天壽對留戀在下九流裏麵的父親向來瞧不起,從來不進桑園鎮的戲院。和路暗自思忖,不知道今日老夫人剛剛喪命,而一向溫和的老太爺卻如何觸了兩位爺的黴頭,突然想起昨夜老夫人夫婦激烈的爭執,想到老夫人今晨斃命,再看到兩位爺的態度,心下竟然一驚,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仆人們都默默無言,柱順輕聲回答兩位爺的詢問,多數情況都是不知道,祁天福和祁天壽問不下去了,靜謐的空氣中有了幾絲壓抑的感覺,此時,從小樓下遙遙傳來祁琴管家的聲音:"大爺,二爺,在上麵嗎?縣衙的張老爺到了。"
"趕緊奉茶,叫府裏所有人到老太太的院子裏候著。"祁天福趕忙吩咐著,帶著眾人馬上下樓去,卻見祁天壽生怕落後,急急趕了出來,一頭撞到了門框上,呼了一聲痛,捂著頭直說見鬼,一步不敢遲疑,搶到祁天福前麵就走。
(2)
祁天福帶著眾人匆匆趕回了母親的宅院,院子裏已經黑壓壓站了幾十號人,原本老太太的院子倒也寬敞,但突然聚集了這麼多人,似乎一時間連空氣都壓縮了,看上去院子狹小了不少,雖然等候張大人問話的人不少,但都屏息靜氣,沒有一點聲音。祁天福有意略略清點祁府各院各宅的人數,見除了自己的父親王老太爺,其他人都已經聚集全了,便趕忙上前去拜見縣衙的張大人。
張大人已經命令仵作驗屍,自己站在祁老太太屋內仔細檢查,祁天福忙上前給張大人施禮。張大人回身看到祁天福,拍了拍他的肩膀,禮節上隨口安慰:"祁爺,節哀順變,老太太突然撒手,商行還有很多生意需要您打理呢。"又轉身對衙役吩咐一些事情,之後便自行繼續察看,不再說話。
張大人名凡,字太平,年少即金榜題名,本以為以自己的才學,從此仕途平坦,可報效朝廷,不想因生性淡泊,不願依附權貴,做阿諛奉承的門生,便屢遭排擠,以至多次貶斥,終於數十年隻是在桑園鎮做了一個小小的清明縣太爺。但這個縣太爺做得倒也自由自在,所謂天高皇帝遠,不覺日常少了許多要奉迎上司的事體,而且桑園鎮民風淳樸,物產富足,張凡覺得能在這裏做官倒是不幸中的一大幸事。桑園鎮是盆地中的一片平原,因為周圍漫山遍野的桑樹而得名,養蠶做絲是這裏的傳統行業。祁家幾百年來把持桑園鎮絲綢行業的第一把交椅,而且這一地位經過祁姓數十代族人的累積更是牢不可破,即便是祁府三進三出的青石大宅也仿佛感染了主人的氣質,一眼看去質樸中展露著不可觸摸的傲氣。
張凡大人對祁府相當熟悉,桑園鎮如此有名的商賈人家,張凡為官以來就和祁家交好這為自己在桑園鎮為官處事確是提供了不少便利。張凡平日裏常來祁家喝茶,都是開心而來,盡興而歸,但是今日在馬車上,卻是別樣一番滋味,張凡一直麵色陰沉,低頭不語,跟隨一邊的師爺心下奇怪,深知大人以前辦案前雖然也會詢問報案人很多細節,在驗屍前就會有所準備,但接到命案向來精神振奮,馬上投入其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情緒低沉,顧慮重重,終於忍不住便出言詢問。張凡沉吟片刻說道,一個月前就已經和祁老太太祁麗明約定,今日到祁府辦一件大事,不曾想今早會在縣衙得到祁老太太突然被害的消息。師爺沒有再問,想起昨天大人還吩咐今日要暫時擱置衙門的事務,要來祁府一趟,想必是很重要的事情,師爺擔心大人不願意說出詳情,便不再吱聲。張凡卻接著說道,這個大事就是和祁府簽訂一個官方的契約,祁家許諾除了祁府祖墳和鎮東的絲綢鋪子外,祁府所有剩餘的財產,包括青石大宅和龍岩山的土地都捐給桑園鎮,作為桑園鎮桑蠶神社的資費,同時由祁府出錢給桑園鎮蓋一所寺廟,用來供奉保鎮之神桑蠶神。本來張凡很是高興,覺得可以為桑園鎮做件好事,但是今日祁麗明卻突然喪命,師爺聞言也是一驚,如何如此之巧,在簽訂之日祁家老夫人會意外斃命。心下也是有了不祥的感覺。張凡隨後談及往常在祁府的正房大堂喝茶,對祁府三進三出的院落並不陌生,覺得自家看守嚴謹的百年院落發生命案,而且府上無一人發覺,是祁府自己人作案的可能性極大,所以今日心情沉重,師爺聽後也有同感,但是畢竟兩人隻是猜測,說了片刻後,都有各自沉默,並不希望真的會有這種應驗來揭示人心的險惡。
張凡大人隨著門口迎接的祁天福來到祁府後院家眷住處,倒是第一次看到祁老太太平日裏起居的院子,不覺心下倒有點嘀咕,祁老太太的院子並不是祁府中最好最安全的位置,而是位於祁府院落北麵的最末端,院子的青石圍牆外就是祁府院牆外的小路,連通著桑園鎮,而且這小路緊挨著一片桑樹林,那麼要說有外人闖入作案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能夠不被祁府巡夜人發現,不知道是否是有內應。因此,張凡大人一直在思忖和觀察著院子中所有人的表情,一邊等待仵作驗屍的結果,一邊認真盤算,麵對祁天福也隻是匆匆打發了事。
祁天福和張大人說不上話,便垂手立於一側,不時偷瞄張大人幾眼,他與張大人本已相熟,不知何故今日一見倒有幾分陌生,也許是第一次見到張大人辦案的樣子吧。平素裏隻是偶爾陪母親和張大人在一起喝茶,那些時候,張大人總是著青布長衣溫和有禮,感覺就如自家長者一般,張大人每逢好茶品到盡興,好的詩句便即興而發,一派文人的身形氣質。此時,看到張大人冠袍頂戴加身,神色嚴肅,不言不語,祁天福頓覺那品茶觀景,侍母陪客的時光恍若隔世,心下哀痛,更覺世事無常,一片茫然。他扭頭發現自己的夫人玉淑和姨太太紫竹就在自己身邊不遠站著,忙走過去囑咐她們兩個帶著兩個兒子祁雷和祁名離母親的屋子遠一些,免得已故人陰氣太重,衝撞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