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蔓延
他對她的憐惜、疼痛,隻是海市蜃樓般的微光,稍稍亮起時,已將他適應黑暗的雙眼刺得生痛。
天堂的懸崖
梁鬆落看見江春顏的時候是在陰霾的午後。昏暗的走廊全是江春顏歇斯底裏的叫喊:“我把自己弄不見了!把我還給我,還給我!”江春顏白得滲出藍色經脈的雙手胡亂揮舞,眼神呆滯,瘋狂。
梁鬆落將她的手有力地握緊,瘋狂的江春顏看見梁鬆落的一刹那有絲停頓。鎮靜劑狠準地注射進她的身體,她的臉讓梁鬆落怔了一下。蓬鬆的長發如海藻散落一床,江春顏安然入睡。這個女子寂寞瘋癲已有七年。
小沈姑娘跟在梁鬆落身後步出病房。“每次月事江春顏就會從抑鬱轉成躁狂。”小沈的聲音幹脆利落,“她的父母隻是一個月打一次電話,詢問她的病情,並不到這裏看望她。”
梁鬆落小心地聽著,並不接小沈的話題。他推開其他的病房,每個病人都是失神的眼睛:或渾噩,或狂躁,或木訥。甲乙丙丁精神出現問題:或是遺傳,或是疾病,或是精神創傷。精神病院是他們唯一的歸宿,但,並不是救贖。
梁鬆落打開江春顏的病曆:雙向情感性精神障礙,江春顏,現年二十五歲,家族無精神病史。江春顏黑白照片的笑容冷冷地刺進梁鬆落的心。閃電把灰暗天空撕出了道道裂痕,雷聲轟鳴,久久醞釀的雨遲遲未下,讓人壓抑。梁鬆落合上病曆,他的心也被撕了一道裂口。
梁鬆落學業優秀,讀書期間發表精神病理研究論文,獲省級大獎,屬年輕才俊。事業婚姻一帆風順,娶了美麗尖刻的舒勝衣。勝衣父親是省裏醫學學術權威,他的現世安穩軌跡仿佛加了雙保險,不出意外,將繼續一路順暢下去。
房中燈光氤氳,舒勝衣的舌尖猶如吐火的信子順著梁鬆落的敏感部位輕噬淺嚐,他的血脈在一個極深極遠的地方奔湧著,漫延過身體每一條神經末梢,經過一片溫柔濕滑的黑暗,衝撞,激戰,最後一秒如火山噴湧而下。
婚前拘謹的舒勝衣被梁鬆落強健的身體俘虜,梁鬆落除了學識和男人的本能,無任何亮點。他深知娶了舒勝衣,他的人生何止少奮鬥二十年。
望著妻子熟睡的如花容顏,他的眼裏蒙蒙昧眛間化成了一片金黃色的麥浪。他在溫暖的顏色中奮力前行,一把,再一把,永遠望不到邊的麥田讓人心生無限絕望。他揮舞著四肢,揮灑著汗水、血水,用盡全身力氣掙紮。本來就無法掙脫,卻心存不甘,於是,他無聲而執著地前行著,儒雅細嫩的臉漸漸掛滿風霜,雙腿遍布豐收的劃痕,但他仍然前行著,前行著……
夠了!梁鬆落驚醒了。這隻是個夢,噩夢。他走出來,就不會再回去。那座山,那個村,自己的父母掙紮了一生,最後也是死在那片金黃色的海洋了。於他,又怎麼可能從天堂的懸崖邊跳落,再一頭紮入那種頹喪與無助?
梁鬆落路過江春顏的病房,透過門上的窗子看見江春顏安靜地靠在床邊,上身輕微地前後晃動,眼神渙散。她遲緩地轉過頭,看見梁鬆落的身影,麵上浮現一絲微笑。梁鬆落走進房,叫她的名字,她的眼神又恢複呆滯,她不會懂得他眼裏的隱隱悲哀。
梁鬆落看著她寬大的豎條服包裹著的身體,窗外陽光穿透樹影,斑駁光影在江春顏瘦削的臉上搖晃,神誌不清讓她有種悲哀的美麗。梁鬆落遲疑地小聲問:“你叫江春顏?”
小沈在身後說:“她不知道她的名字。”梁鬆落聽到身後聲響立即起身站好,轉頭望向小沈。
“她的病理和我研究的科目很相似,除了藥物,應該有物理治療。”梁鬆落的聲音絲毫不見紊亂,“看過她的身體檢查報告,今天開始減少鎮靜劑的用量。”
梁鬆落在江春顏的房間裏的時間比其他病人略長。他問她簡單的問題,江春顏看他的眼神多了一分柔緩,不是病態的木訥。她的頭很多時間不再前後搖晃。
江春顏站在病房前看著梁鬆落走來,她的眼神呈現出幹淨。他叫:“江春顏。”
她柔柔地問:“你叫我?”
“是的,我叫你。”梁鬆落肯定地回答她。她就高興起來。她拖他的手帶到病房裏,像孩子一樣。
“我念首詩給你聽,我自己寫的。
“我沉睡千年,在你一瞥的刹那蘇醒。清醒的幻覺,如篆刃於花舞弄淩遲,如若,蘇醒的玫瑰,可以灼熱你冰冷的胸膛。親愛,給我這一秒,然後,我再次步入睡了千年的墓穴,聽風寥落,一場又一場。”她的聲音清脆幹淨,神情如沐春風。
梁鬆落不相信這詩出自一個精神病人之口,他對她的憐惜與黑洞裏的某段記憶相互揪扯,不分軒輊。
小沈幽靈般站在身後拍掌,江春顏臉紅著對梁鬆落說:“我要吃藥了。你要記得今天我教你的內容。”
誰無年少輕狂
江春顏的聲音在走廊裏回響,梁鬆落飛奔進房,看見她秀發淩亂,沿著雙腿流下的經血如紅色溪流,條紋的病服撕開一半。梁鬆落看見她左胸的紅色胎記,他的心瞬間猶如火燒。他盯著江春顏的臉,他曾猜測過的恐懼不安在她的歇斯底裏中一一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