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叫聲在夜色空寂無人的街上響起,分外刺耳。
劉三吾坐在轎內被嚇得渾身一抖,神色慌張的急忙走出了轎子,他一直是個愛民如子的官員,六十六歲飽經滄桑之年才出仕,又受儒家學術教誨,深知“民貴君輕”的道理,對於民間百姓自是真誠愛護,現在他的轎子撞了人,他不能不出來看個究竟。
“撞到何人了?撞到何人了?傷勢重不重?”劉三吾慌張的問道。
此時還是醜時三刻,淩晨三點鍾左右的樣子,轎子外麵一團漆黑,劉三吾又是老眼昏花,黑暗中根本不能視物,隻得像隻無頭蒼蠅般四下摸索著大聲詢問。
兩名轎夫是劉府的老家人了,聞言也四下尋找著,嘴裏奇道:“老爺,真奇怪,這麼大的轎子怎麼會撞人呢?咱抬轎這麼多年,可從沒見過有人主動往轎子上撞的……”
劉三吾怒道:“你閉嘴!撞了人就是撞了人,我等應賠禮道歉,悉心救治傷者,哪能推諉責任,反倒怪人家主動撞上?”
這時轎子右側又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疼死我了!活不成了……”
劉三吾和兩名轎夫慌忙轉到右側,漆黑中隻見一團模糊的黑影躺在地上,一手捂著胳膊,正疼得滿地打滾,慘叫連連。
劉三吾將手中的藍皮奏本胡亂往衣袖中一塞,然後急忙蹲下身,緊張問道:“這位小哥,實在抱歉之至,老夫家人莽撞了,小哥傷到哪裏,嚴重嗎?老夫帶你去看郎中可好?”
黑暗中,被撞的人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呻吟,嘴裏猶自不停道:“我快被你撞死了,活不成了……賠錢,趕緊賠錢!”
劉三吾急道:“賠償一事好說,這位小哥,老夫還是先帶你去瞧瞧郎中吧,性命要緊呐……”
“不看郎中,我隻要銀子,快賠錢,我的手已廢了,一大家子等著我養活,你若不賠錢,就算傷治好了,我一家子也會餓死……”
劉三吾跺了跺腳,然後開始滿身找銀子,嘴裏猶道:“賠錢沒問題,沒問題,老夫這就賠給你……”
渾身上下摸索了半天,劉三吾終於摸出了四五兩銀子,一股腦兒的朝那被撞的人遞去。
被撞的人接過銀子,隨手掂了掂分量,然後又開始殺豬似的慘叫起來:“不夠,這麼一點銀子怎夠養活我一家?遠遠不夠!”
劉三吾身旁的轎夫已是滿麵怒色,粗聲道:“喂!你這不是存心訛詐麼?這麼多銀子夠你全家吃喝好幾年了,你還想要多少?”
劉三吾斥道:“你閉嘴!人家被撞已經很可憐了,老夫賠償些許銀錢本是應當應分,你怎可出言不遜?”
被撞的人聞言頓時來了精神,伸手一抓,抓住了劉三吾官袍的袖子,像個無賴般不依不饒的要求更多賠償。
劉三吾被他抓著袖子,一臉哭笑不得。
原本慷慨激昂,從容赴死的悲壯情緒,坐在轎子裏還醞釀了半天,甚至連朱元璋下令斬他時該高喊什麼口號都想好了,結果這會兒卻臊眉搭眼的跑出來處理交通肇事案,受害人還抓著他的袖子扯皮,劉三吾滿腔的悲壯頓時如被針紮破的皮球似的,心氣勁兒全部泄得幹幹淨淨……
“這位小哥……你放手好不好?你放心,你的損失老夫一定會賠給你的,老夫乃翰林學士,絕不會跑的,這樣拉拉扯扯實在太不成體統……”劉三吾擦著老汗,溫言相勸。
“我管你翰不翰林的,我隻要銀子,沒銀子賠我,我全家都會餓死,少廢話,賠錢!不然我去應天府衙門擊鼓鳴冤去……”
“小哥你先放開,老夫這就命家人回府取銀子去……”
兩人互相扯皮時,被撞的人趁著漆黑的夜色,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劉三吾衣袖中的藍皮奏本偷了出來,然後又動作飛快而嫻熟的將樣式顏色一模一樣的藍色封皮奏本塞入了劉三吾的袖袋之中。
偷天換日,移花接木,一瞬間便完成得幹淨利落,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皇宮五鳳樓的銅鍾敲了三下,寅時到了。
劉三吾神色一變,驚道:“不好!宮門快關了!早朝趕不及了……”
被撞的人仿佛也吃了一驚:“原來你是上早朝的大官兒?哎呀!怎麼不早說,小人可不敢向您要賠償,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這就走,這就走……”
說完被撞的男子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身,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也有勁兒了,在劉三吾和轎夫們愕然的注視下,男子健步如飛,眨眼便消失在大街拐角處,如春夢乍醒,了無痕跡……
兩名轎夫目瞪口呆的楞了半晌,這才使勁甩甩頭,訥訥道:“這……這人是怎麼了?”
劉三吾也呆了半晌,然後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奏本,觸手袖中奏本的方正硬皮,劉三吾終於鬆了口氣,最後目注皇宮方向,神色忽然又恢複了悲壯激昂,用一種赴死就義的慷慨語調,使勁一揮袍袖,沉聲道:“不要再耽擱了,馬上進宮,上朝!”
“是!”
漆黑的夜色下,一乘綠頂藍昵官轎急匆匆的朝承天門奔去……
交通肇事案發現場,忽然出現了幾道人影,為首之人穿著錦衣衛特有的飛魚服,龍行虎步,威風凜凜,舉手投足散發出一股令人屏聲靜氣,深感窒息的官威。
目注著劉三吾的官轎急匆匆的消失在視線中,眾人臉上紛紛露出戲謔的壞笑。
一道人影輕悄閃過,剛才被撞又訛詐的人出現在眾人麵前,他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行走間躡手躡腳,天生一副賊眉鼠眼的偷兒模樣,既猥瑣又討厭,很欠揍的樣子。
“各位錦衣衛爺爺,小的剛才這一手可玩得漂亮?各位爺爺還滿意嗎?”
一眾錦衣衛為首的卻正是千戶曹毅,他乜斜著眼,掃了男子一眼,撇了撇嘴道:“馬三兒,你是京師中偷雞摸狗的前輩人物,區區偷梁換柱的手法,對你來說還不是手到擒來?你們這些城狐社鼠身上沒一個幹淨的,應天府衙門和錦衣衛鎮撫司裏都掛上了你們的名號,怎麼著?等著本千戶打賞不成?”
馬三兒嚇得渾身一顫,連道不敢,雙手急忙將剛偷換過來的藍皮奏本恭恭敬敬的遞上。
一旁的錦衣校尉早已點亮了火把,曹毅翻開劉三吾的奏本,借著火把的光亮大略看了一遍,然後啪的一聲合上了奏本,冷哼道:“劉三吾這老不死的,性子還真倔,居然真敢一字不改的將貢士榜單送呈禦覽,這道奏本今日若送了上去,不知有多少人頭落地,哼!酸腐之人,一點兒都不知利害深淺,為了那點文人的風骨,害死成百上千人他還以為自己是不懼強權的忠臣赤子,簡直糊塗之極!”
曹毅說完便將奏本伸到火把前點燃,夜色下火光大熾,奏本瞬間化為灰燼。
一名錦衣百戶湊上前笑道:“還是蕭大人想的法子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奏本換了,待劉三吾將那本蕭大人親自擬定的貢士名單交上去,陛下必然龍顏大悅,如此一來,不但蕭大人性命無虞,沒準劉三吾陰差陽錯之下還會深得陛下賞識,給他封爵升官呢,哈哈……”
曹毅也放聲大笑道:“朝堂之上本該一團和氣嘛,跟誰作對,也別跟天子作對呀,那不是找死嗎?蕭大人不但救了自己,也救了劉三吾和數十名考官舉子,此舉功德無量,劉三吾那老東西該感謝咱們蕭大人才是……”
沉吟了一下,曹毅麵容又浮上古怪之色:“嗯……法子確實是好法子,不過有點缺德了,文人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蕭大人陰了劉三吾一把,也許以後劉三吾一輩子都得背上一個貪生怕死的惡名了……”
一名錦衣百戶口宣佛號,擠眉弄眼怪聲笑道:“劉大人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總不能為了他一個人的名聲,陪上這百多條人命吧?咱們蕭大人的前程性命也搭在裏麵呢。”
奉天殿裏,百十盞精致剔透的宮燈將偌大的朝殿照得金碧輝煌,纖發可見。
鴻臚寺官員唱名報進,各公侯伯及六部九卿官員依次進殿,眾臣排班之後,恭恭敬敬依禮向端坐於龍椅上的朱元璋叩拜,並山呼萬歲。
君臣見禮畢,鴻臚寺官員大聲唱喝各官有事上奏。
大殿頓時安靜下來,朱元璋坐在龍椅上,雙目半闔,不言不動,而群臣則麵麵相覷,不少人盯著站在公侯勳班後的翰林學士,春坊講讀官黃子澄,有的人則悄悄扭頭,望向站在金殿朝班最末的蕭凡。
朱允炆坐在朱元璋下首,很不安的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擔憂的目光投向朝班最末的蕭凡,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然後又鬆開,最後再攥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