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家長(1 / 1)

李健吾

在男性社會中間,家長是我頂弄不清楚的一個觀念。我從小沒有想到家長屬於那一門,那一類,是怎樣的身份,是怎樣的地位,直到我自己最近成為這種奇怪的家畜之一。這不是說我自來沒有感到家長的權威,或者尊嚴,對於一個孩子,例如我,一切隻有“畏”這個字來表現,至於另一個“敬”,說實話,一個十歲的野孩子,特別是鄉下孩子,根本就不體會這同樣屬於人世的另一種精神作用。

這話當然不便應用到人人身上。我隻是把自己當做實例來講。別人我不知道,我不能分身進去感覺。但是,我自己,我敢說,生下來就好象怕一個人,一個修短適度,白麵書生的中年男子一一不用說,是我父親。我怕他。現在叫我回憶從哪一天怕起,我實在沒有力量做到,反正我可以相信,好象一落娘胎,我第一聲的啼哭就是衝著他來的。我真怕他,他並沒有繞腮胡子,也不永久繃著麵孔,我還瞥見他背著我們摸摸母親的臉,但是一聽見他咳嗽,或者走步,我就遠遠溜開,萬一沒有第二個門容我隱遁,隻好垂直了一雙黑曲曲的小手,站正了,恨不得腳底下正是銅網陣的機關隧道。我想不出他有多大的生殺之權,不過我意識到這是我眼前唯一的人物;他吩咐人,差遣人,從來沒有被人差遣,被人吩咐,母親背地埋怨他兩句,然而也隻是背地罷了。

我必須聲明一句,就是我僅僅當著他怕他。他一不在眼前,我就活象開了鎖的猢猻,連跳帶竄,一直蹦上房去,他出去了,這寺廟一樣清淨的院落,仿佛開了閘。忽然一聲喧響,四麵八方全是回應,兄弟姐妹湊在一起,做成熱鬧的市場。什麼都變了。玻璃砸了一塊;瓶子豁了一角;桌子壞了一條腿;牆上多了幾道鉛筆印子;最後勾針也許紮進姐姐的手指,姐姐疼哭了,我嚇哭了;

父親在前院說著話哪,一切仍歸平靜,甚至於姐姐忘掉疼,不哭了,我更一溜煙不知溜到什麼地方去了。

其實提心吊膽,我藏在後園一叢丁香後頭。

然後我挨了一記耳光。

我哭了,又不敢哭了。

在這些無數的耳光裏麵,我記得最親切的,也最顯家長尊嚴的,差不多回憶起來我最感興味的,是我忘記給他磕頭拜壽的那一巴掌。直到如今,有十五六年了,我還覺得右半個臉紅腫著。尤其難堪(不僅是我,我父親同樣難堪)的,是坐了一屋的客人。在不同的情境,這傷著父子雙方的驕傲。一一但是我說得太多了,或許有人要笑我不知羞了。然而,假如我告訴人,現在我也做了家長,也有權利打自己子女的耳光,誰敢笑我一個不是?假,如我再告訴人,我倒羨慕那些挨耳光的日子,唯其我如今做了家長,難道我因而有失家長的高貴?

我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別瞧我是家長,或者正唯其我是家長。現在我曉得父親為什麼老是繃著麵孔,因為他要弄錢養活這一家大小;為什麼他必須繃著麵孔,因為他要維持他既得的權利或者無從辭職的位置。我開始尊敬他;我了解他的苦衷。在所有的職業之中,家長是終身而且最不幸的一個。他的上司是社會國家,下屬是群一無所能的婦孺。他作愛得躲著子女,或者太太;他歎氣得躲著子女,甚至於太太;他讀書得躲著子女,尤其是太太。他得意的時辰,就許是他失意的時辰。他夢想了十年雲崗,梅蘭芳,峨嵋山,甚至於中山公園。

“明天我們結伴兒去,好不好?”明天?他搖搖頭:“我不閑在;我二孩子病了,出疹子。”

這種不可避免的累贅,並不足以證明家長之不可為。曾參唯恐家長之不可為,特地創造了一個“孝”字,來做父親或者家長的護符。然而在人生的現象裏麵,最難令我理解的,正是那塊“父嚴子孝”的匾額。無論如何,家長在無形之中占了便宜,卻也一絲不假。我可以強子女用功,說是為了他們好,甚至於象我父親,打他們一記耳光,我可以逛八大胡同,碰見兒子,罵他一聲不肖,打他一記耳光,把他從我心賞的小班踢走。然而這還顯不出家長的威風。我可以為了一粒芝麻,摔壞蘇漆小凳,或者扔破乾隆時代的細磁瓶,沒有一個人敢說我,除非愛財心重,事後我輕輕自怨自一句。我必須守舊。我可以開出一批賞心悅目的方針,例如,頑固,蠻橫,拍桌大怒,不置可否,衣冠整飭等等。

然而一個家長最堅固的城堡,卻是緘默。這是進可攻、退可守的無上戰略。從我做了家長以後,我明白這怎樣容易,又怎樣困難。這要來得自然。我有三字秘訣奉贈,就是“言必中”。所以,我學來好些為人的道理,從我做了家長以後,不幸是我立即發現我老,老到尋不見一絲不負責任的赤子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