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父親的悔恨(1 / 2)

唐達成

六十年代初,我獲準從下放勞動的農場,回家探親。

回家後,第一個突出印象,就是父親更見蒼老遲滯了。那時正是災荒年月,物資供應空前窘迫。母親歎息說:“糧食這麼緊張,營養也差,人怎能不老得快呢?”

父親見我回來探望,是非常欣慰興奮的。一大清早,我還未起床,他已邁著蹣跚吃力的步子,溜,噠到江邊去了。母親說:“老人覺少,他早起常去散步,不用管他。”

我和母親閑談。母親神情黯然悲愴地說:“你爸心裏有解不開的疙瘩,常常坐著愣神,一坐就是半天,這樣怎能不老呢!”我吃了一驚,問是怎麼回事,母親說:“還不是因為想念你大哥麼,這是他多少年來心頭的一塊病。”母親說著說著潸然淚下。

我大哥解放前是讀外語係的大學生,已將近畢業,卻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校方勒令退學。廿多歲的年輕人遭到這意外的打擊,心情苦悶異常。那時解放戰爭戰火正熾。蔣管區一片混亂。求職非常困難,所謂“畢業即失業”,大哥覺得自己一條七尺漢子,卻依靠父親微薄的收入維持生計,心裏很不是滋味。

父親是很愛大哥的。大哥也確實聰穎過人,做事幹練,特別令父親難忘的是,四十年代初,父親曾和他的頂頭上司發生過一次大衝突,父親有湖南人的辣椒性格,大怒之下,拂袖掛冠而去。沒想到這位上司竟不肯罷休,暗中使壞,竟以莫須有的誣陷,將父親投入獄中。母親驚駭萬分,終日以淚洗麵,不知如何是好。大哥那時是剛剛十六歲的高中生,毅然挑起營救父親的重擔,找熟人,托親戚,東奔西跑。他寫得一手好顏字,至今我仍依稀記得他當年在燈下,用毛筆寫各種申訴狀、求援信的情景。信中文詞懇切,力陳冤情,很有說服力。

父親本來沒有任何罪愆,在大哥和親戚的百般努力下,終於以所謂“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而釋放了。我們在額手稱慶、歡欣鼓舞之際,舅爺爺曾意味深長地對父親說:“牛兒(大哥的乳名)這孩子有出息,小小年紀,進退應對,大方得體,不亢不卑,是個人才,你要好好培養。”父親聽了,心裏很為欣然,也很得意。

但是,大哥突然陷入退學失業的苦悶中,父親雖常勸慰,然而世事如此,也無可奈何。數月後,大哥的老同學從台灣寄來一信,說他在某民營報社工作,待遇菲薄,勉強胡口而已。大哥如為應付目前困境,願意前往,他將盡力介紹。

大哥正在痛苦憤懣中煎熬,獲此信大喜過望,立即複信首肯,並打點行裝。父親對台灣毫不了解,隻覺得飄洋過海,舉目無親,到一小島工作,頗有些猶豫。

但看到大哥終日鬱鬱寡歡,心中也很難過,躊躇再三,也就同意大哥前往。父親是個不過問政治的人,對於時局狀況,模模糊糊,不甚了然,心想這和到廣州和重慶去工作也差不多,合則留,不合則回,未嚐不可。但哪裏想到,風雷激蕩,世事巨變,蔣家王朝兵敗如山倒,大小官吏倉皇奔突,全部退縮到那個小島上去了。這樣一來,風聲鶴唳,兩岸隔絕,天涯海角,音訊杳然。從此再也聽不到大哥的點滴信息。

父親把椎心的痛楚積鬱在心中,煎熬了十幾年,大家也無從知道大哥的命運和生活,結果這成了家庭中一根最敏感的弦。誰都有這份懷念,卻不誰也不敢提這個話題,怕引起父母親更深切的傷痛。更何況那時“運動”不斷,所謂“海外關係”成了一大禁忌,彼此更是噤口不言。這就是母親所說的“解不開的疙瘩”,父親一塊多年的心病。

我勸慰著母親,其實這類勸慰的話說過多次,自己也覺得很空洞,完全沒有絲毫實際意義。這時父親卻滿頭大汗,踉踉蹌蹌,興致勃勃地踏進門來,手裏拎著一條二斤來重的大黑魚,他高興地說:“今天運氣好,從江邊打魚的那裏買到這條魚,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了。”一條魚,就會給全家帶來一點歡快的氣氛,這在今天或許會覺得很可笑,時下青年甚至會覺得:“至於嗎?”但在那時供應萬般窘迫的狀況下,食而有魚會帶來一絲歡快,是一點都不誇張的。尤其我那個自幼在爺爺奶奶身邊撫養的犬子,更是雀躍歡跳,圍著奶奶燒魚的鍋台轉,更增添了氣氛。總之,那天仿佛暫時掃去了鬱悶之氣,父親滿布皺紋、日見蒼老的麵容,綻開了難得的笑意。父親那份憐子愛子的心情,使我有難以言說的感動。我知道,父親起個大早,邁著蹣跚吃力的步子到遠遠的江邊去,無非是想為遠方歸來的兒子改善一點點夥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