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滿江紅》及其文學影響
嶽飛留傳的著作不多,文學作品更少。《四庫全書總目》對《嶽忠武王文集》(亦名《嶽武穆遺文》)是這樣介紹的:
宋嶽飛撰。飛事跡具《宋史》本傳。
陳振孫《書錄解題》載《嶽武穆集》十卷,今已不傳。
此遺文一卷,乃明徐階所編。凡上書一篇、劄十六篇、奏二篇、狀二篇、表一篇、檄一篇、跋一篇、盟文一篇、題識三篇、詩四篇、詞二篇。
……飛之零章斷句,後人乃掇拾於蠹蝕灰燼之餘。是非之公,千古不泯,固不以篇什之多少論矣。
階所編本,附錄《嶽廟集》後,前冠以後人詩文四卷,已為倒置。其中明人惡劄,如提學僉事蔡兗詩曰:“千古人來笑會之,會之卻恐笑今時。若教似我當鈞軸,未必相知嶽少師。”尤為頂上之穢。今並芟除,而獨以飛遺文著錄集部,用示聖朝表章之義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八《集部》十一,中華書局影印本。會之,秦檜字。四庫全書的閣臣認為蔡兗的詩“尤為頂上之穢”,從而芟除了“後人詩文四卷”,保證了嶽飛遺文的純潔性。
今存嶽飛著作除“四庫全書本”《嶽武穆遺文》一卷本以外,還有明嘉靖刻《嶽武穆集》五卷本和天啟刻六卷本。
嶽飛的文學作品不多,但質量極高,充滿著愛國主義激情,其代表作《滿江紅》已成為千古傳唱的不朽之作,然而對《滿江紅》的真偽之爭一直沒有中斷過,這裏不得不作一些介紹。
一、《滿江紅》真偽爭論的由來
最先提出《滿江紅》真偽質疑的是餘嘉錫,他在《四庫提要辨證》卷二三、《嶽武穆遺文》條下首先提出“來曆不明,深為可疑”(《四庫提要辨證》,科學出版社1958年版。)。接著,夏承燾發表《嶽飛〈滿江紅〉詞考辨》(《嶽飛〈滿江紅〉詞考辨》,見《浙江日報》1962年9月16日:又見《月輪山詞論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1—179頁。),更引起了海內外學術界的熱烈討論。
認為《滿江紅》為偽托之作,其論點主要有:
(一)嶽飛之孫嶽珂長期搜集嶽飛遺作編成《鄂王家集》,集中沒有《滿江紅》;
(二)宋、元載籍及各種詞集皆未稱引此詞;
(三)詞中“賀蘭山”乃西夏地名,與金人黃龍府方向不合;
(四)此詞與嶽飛《小重山》詞風格迥異;
(五)詞中多用嶽飛本身典故;
(六)戰國以後已無戰車,直到明代才複用戰車,所以此詞中不當有“駕長車”之語。
至於偽托之人,或為南宋劉克莊,或疑為元代南儒,餘嘉錫疑為明人,夏承燾疑為明人王越或其幕府文士。
鄧廣銘、唐圭璋認為嶽飛《滿江紅》不是偽作。其主要論點為:
(一)《鄂王家集》以外的作品除《滿江紅》以外還有詩“雄氣堂堂貫鬥牛,……”嶽珂未搜集到的作品不足成為疑案。唐圭璋指出:
近人謂嶽飛“怒發衝冠”為偽作,其理由有二:
1.宋元人載籍不錄此詞。
2.嶽飛孫嶽珂所編《金佗稡編》及宋陳鬱《話腴》不錄此詞。餘以為此二說,皆不足以證明此詞是偽作。宋詞不見於宋元載籍而見於明清載籍者甚多,如明陳霆《渚山堂詞話》即載有宋邵公序贈嶽飛之《滿庭芳》詞。又如宋趙聞禮所編《陽春白雪》詞集八卷、外集一卷,久已失傳,清朱彝尊編輯《詞綜》,集合多人搜集,“計覽觀宋元詞集一百七十家,傳記、小說、地誌共三百餘家,曆歲八年,然後成書”。但當時《陽春白雪》詞集尚未發現,集中之詞即無從錄入。直至清道光時,《陽春白雪》始重現人間,陶梁因據以編《詞綜補遺》。……《直齋書錄解題》卷十八《嶽武穆集》十卷,久佚不傳。因此,嶽珂、陳鬱書不載嶽飛此詞,不等於嶽飛即不可能作此詞。嶽飛作此詞,最初究為何人、何時、何地傳出,由於文獻不足,不能確定,但謂偽作,卻誠有如學初所雲:“難免有流於武斷之嫌,似以審慎為宜。”(見1962年《文史》第一輯)且嶽飛另有一首《滿江紅》(遙望中原)詞,亦不見於嶽珂、陳鬱二書,但其墨跡,經過宋魏了翁,元謝升孫、宋克,明文徵明等人收藏,流傳至今。可見嶽飛詞翰猶有遺翰,亦不能謂之為偽作。至“怒發衝冠”詞中所謂“胡虜、匈奴、賀蘭山”皆借古喻今,並非實指,尤不足證其為偽作。唐圭璋《讀詞續記·嶽飛“怒發衝冠”詞不能斷定是偽作》,《文學遺產》1981年第2期;又見唐圭璋《詞學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73—674頁。
鄧廣銘也舉例說,南宋人趙與時編《賓退錄》中收有嶽飛《題青泥市壁》詩,而此詩《金佗編》未收,說明《鄂王家集》未收之作未必就是偽作。鄧廣銘《嶽飛的〈滿江紅〉不是偽作》,《文史知識》1981年第3期;《再論嶽飛〈滿江紅〉詞不是偽作》,《文史哲》1982年第1期。
有的學者分析說,嶽珂是在他父親嶽霖搜集材料的基礎上編《鄂王家集》的。嶽霖在搜集材料時,距嶽飛逝世二十年,其時秦檜餘黨尚分據要路,搜求為難,故“掇拾未備”(嶽霖《家集》自序);到嶽珂重新搜訪,為時既短(1198—1203),且未盡其力,而上距乃祖之死又近六十年,所以,遺漏在所難免。何況高宗趙構並不打算迎徽、欽二帝還朝,又承祖宗家法深忌嶽飛當日之地位名望,而此詞內容多觸其忌,即使嶽珂等見到此詞也不敢收入《家集》之中,亦屬極可能之事。孫望、常國武主編《宋代文學史》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3—24頁。
總之,偽托說的第一、二兩條理由是站不住腳的。
(二)詞中“賀蘭山”如何理解?
許多學者認為,賀蘭山在今寧夏西北,當時在西夏境內,詞中賀蘭山乃泛寫、比喻,是文學藝術的語言,並非實指。
又,在我國境內,以“賀蘭”名山者,有江西贛州之舊名文壁山(《贛縣誌》)和河北磁縣之賀蘭山(《磁縣縣誌》)。建炎初,嶽飛曾駐兵於磁縣之賀蘭山,縣距嶽飛家鄉僅四五十公裏,因此可進而北上直搗黃龍府,詞中“賀蘭山”當指此。王克、孫本祥、李文輝《從“賀蘭山”看〈滿江紅〉詞的真偽》,《文學遺產》1985年第3期。
(三)《滿江紅》與《小重山》風格迥異應如何理解?
許多學者認為,作家在不同的時、地和心境下創作不同題材的作品,風格有不同程度的差異乃是常見之事。恰恰相反,這兩種風格構成了嶽飛藝術個性的完整性。試比較兩首詞中的詞句就會發現風格有異而蘊意相同。
《滿江紅》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小重山》
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隴明。
白首為功名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明張廷《草堂詩餘別錄》曾就這兩首詞的藝術風格作了比較,指出:“怒發衝冠之詞,固足以見忠憤激烈之氣,律以依永之道,微似非體,不若《小重山》托物寓懷,悠然有餘味,得風人諷詠之義焉。”風格不同,並不等於偽作。
(四)詞中多用嶽飛本身典故行不行?這就意味著偽托嗎?
許多學者認為,抒發一己胸懷,自述己身的生平事跡,是文學創作中常見的現象。
如果依夏承燾的推測作偽者為王越。有學者指出:“《滿江紅》詞前半闋中的‘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兩句,與嶽飛的生平事功十分吻合。若把此詞作者定為王越,而且定為賀蘭山捷後作,那就必須把‘三十功名’改為‘七十功名’才行。因為,當取得賀蘭山之捷時,王越已經七十餘歲了。而且‘八千裏路’之句也與王越行蹤不符。若謂此詞乃幕府文士之作,則這兩句更全無著落了。”
(五)關於戰車問題。
戰國以後,戰爭中使用戰車之事不乏其例,《宋史·兵誌》十一記載,宋朝也不是全然不用戰車。
總之,認為《滿江紅》是偽作的理由很難成立。餘嘉錫和夏承燾的疑問雖有道理,但辯方也沒有確鑿的資料論證並排除疑問,所以,應當采取審慎的態度。
要不要把《滿江紅》真偽問題爭論下去呢?筆者認為沒有必要。
鑒於《滿江紅》詞已與嶽飛的精神融為一體,並成為激勵民族浩然正氣的有力武器,作為多災多難的中華民族的特定曆史產物,沒有必要人為地將嶽飛與《滿江紅》詞分割開來,如同對待一般文學作品那樣,在“真偽”問題上爭論不休。抗日戰爭時期,當人們高唱著《滿江紅》、《義勇軍進行曲》走向抗敵戰場的時候,要是有一位學者前去勸阻:《滿江紅》詞作者真偽問題尚未解決,最好暫時不要唱,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筆者認為,曆史既然已把《滿江紅》詞鑄成嶽飛愛國精神的載體,中國人民仰慕民族英雄嶽飛的精神寄托,它和嶽飛名字聯在一起的地位,決然不可動搖。1981年,台灣當局某機關,曾就立法委員白大誠的質詢,予以答複,其中四項理由的陳述較為客觀,特作轉引,供大家參考:
其一,就民族精神教育來說,《滿江紅》充滿浩然正氣,可以激勵民心、士氣,培養愛國情操,而嶽飛自宋以後即國人視為民族英雄,刪除這篇詞,無異否定他的曆史地位,嚴重影響民族精神教育的推行。
其二,就師生反應說,根據台北市文科教學研討會輔導小組的問卷調查,《滿江紅》深受師生歡迎。81%的教師視它“極適宜”;68%的學生“很喜歡它”,按照選編教材的原則,曆年極為師生喜愛的教材,不宜刪除更換。
其三,就文學價值來說,嶽飛的《滿江紅》風格豪邁,音調激越,全篇洋溢忠愛的熱忱、悲壯的情緒,宋元以來傳誦不輟,是文學瑰寶,可作教材。
其四,就史學觀點來說,我國在西方東漸以前,敵人多來自北方、西北或東北,與匈奴、突厥、女真等族都曾有戰爭,以後逐漸混合同化成中華民族,“胡”“漢”已不可分。何況嶽飛當時作戰對象是金人(女真人),並不是蒙古人,《滿江紅》所稱“胡虜”、“匈奴”,都是泛指敵人的意思,與今天的蒙胞無關。(台灣《中央日報·文藝評論》1984年10月25日)龔延明《關於嶽飛〈滿江紅〉詞討論綜述》,刊《嶽飛研究》(第二集),《中原文物》編輯部1989年版,第248—2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