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這篇文章是元豐元年(1078年)蘇軾在徐州作的。

文章不直接實寫隱士好鶴,而在題外引出個“酒”字,以酒對鶴。大意是說清閑莫如鶴,而衛懿公因好鶴亡國;亂德莫若酒,而劉伶、阮籍卻以酒全真傳名後世。兩相比較,真是做帝王還不如當隱士。作者借題發揮,生發宛轉,議論超逸,得心應手。文中隻用“而況於鶴”四個字一收,即轉為點題,寫得極為玲瓏跳脫。文末歌詞也寫得音韻清幽,讀來疏曠爽然。

【原文】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1]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十二[2]。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裏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傃[3]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挹[4]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麵之君,未可與易也[5]。”《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6]”《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7]”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垢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8]。周公作《酒誥》[9],衛武公作《抑戒》[10],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11],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麵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12],宛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複擊。獨終日於澗穀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飽汝。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元豐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記。

【注釋】[1]熙寧:宋神宗年號。彭城:今徐州。張君:即張師厚,字天驥,號雲龍山人。雲龍山在州城南,張天驥隱居於此山。[2]十二:指山如園環而獨缺其西部的十分之二。[3]傃(sù):向。[4]挹:酌。是向張天驥斟酒。[5]“子知隱居”三句:《莊子·至樂》記髑髏夢見莊子,雲:“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麵王樂不能過也。”是說以南麵稱尊的國王之樂,亦不能如隱士的自在和快樂。[6]鳴鶴在陰,其子和之:這是《易·中孚·九二》的爻辭。意思是鶴在蔭蔽的地方鳴叫,它的小鶴也會自然的鳴叫應和。[7]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語出《詩經·小雅·鶴鳴》。九皋,深遠。聲聞於天,是說聲名傳得很遠。[8]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左傳·閔公二年》:衛懿公好鶴,出去的時候,鶴也坐大夫(官名)之車,在冬天十二月的時候,狄人攻打衛國,衛懿公準備應戰。將士們都說:“鶴實有祿位,何不叫鶴去應戰,為什麼要我們去打戰。”衛和狄戰於熒澤,衛國的軍隊打了敗仗,衛國被滅掉了。[9]《酒誥》:《尚書》的篇名。《尚書·康誥》序雲:“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餘民封康叔,作《康誥》、《酒誥》、《梓材》。”是說殷紂王有酗酒的惡習,影響到全國臣民都好酒。武王以殷地封康叔,所以,周公作《酒誥》以戒之。[10]《抑戒》:《詩經·大雅》篇名。是衛武公用來諷刺周厲王,並且也用來警戒自己。意思是說,國家的戰亂和敗亡,都是由於過度逸樂好酒。[11]劉伶:《晉書·劉伶傳》:劉伶,字伯倫,沛國人。不把家產有或無當作一回事,常常乘著麟車,拿著一壺酒,叫人扛著鋤頭跟在後麵,說:“我死了,便把我埋葬。”是如此放浪不拘的樣子。不太著力於做文章,但著有《酒德頌》一篇。阮籍:《晉書·阮籍傳》:阮籍,字祠宗,陳留尉氏人。阮籍本來是想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的,當時是魏和晉改朝換代的時候,天下風雲變幻太大,名士很少有全節的。於是,阮籍便不聞時事,遂常常飲酒酣醉。文帝本來想為武帝求婚於阮籍,但他連續醉了六十日不醒,沒有辦法與他講,隻好停止了。阮籍聽說步兵營人善於釀酒,存有酒三百斤,阮籍於是去求為步兵校尉。[12]翻然斂翼:指鶴轉身斂翅,恍惚將要止歇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