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依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關緊眼簾內視,隻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餘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
從樹萌的間瓊平練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瞞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湧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
浴線肉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嚷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烏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
但我獨坐的廊前,卻隻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隻是幽幽的微展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因有遠近樹裏的秋蟬,在紡紗似的錘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
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隻剩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
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隻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無窮的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的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森的煙波之外:想割斷係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
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凶險,是他愛取由的途徑。
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
他崇拜行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風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鬥爭:從鬥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吸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裏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燈,隻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火舌,隻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在未滅的餘溫裏自傷與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