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和十月十二日
陶孟和先生是我們朋輩中的一位隱士,他的家遠在北新橋的北麵;要不是我前天無意中從塵封的書堆裏撿出他的舊文來與他挑釁,他的矜貴的墨汁是不易滴落到宣武門外來的。我想我們都很樂意有機會讀陶先生的文章,他的思路的清澈與他文體的從容永遠是讀者們的一個有利益的愉快。這裏再用不著我的不識趣的蛇足。我也不須答辯;陶先生大部分的見解都是我最同意的。活著努力,活著奮鬥,陶先生這樣說,我也這樣說。我又不是幹傻子,誰來提倡死了再去奮鬥?——除非地下的世界與地上的世界同樣的不完全。不,陶先生不要誤會,我並不曾說自殺是“改良社會,挽回世道人心”的一個合理辦法。我隻說梁巨川先生見到了一點,使他不得不自殺;並且在他,這消極的手段的確表現了他的積極的目的;至於實際社會的效果,不但陶先生看不見,就我同情他自殺的一個也是一樣的看不見。我的信仰,我也不怕陶先生與讀者們笑話,我自認永遠在虛無縹渺間。
誌摩附言
(三)再論自殺
陳衡哲女士來信:
誌摩:到京後尚不曾以隻字奉助,慚愧得很。但你們的副刊真不錯,我讀了叔本華的婦女論,張陳兩先生的蘇俄論辯,以及你和孟和先生的論自殺,都感覺到一種刺激,覺得非說兩句話不行。這三個題目豈不都是很值得討論的嗎?但蘇俄及婦女論的兩個大題目太大了;雖然他們都在逼著我講話,但我卻尚隻得忍耐著。現在且抄一首關於自殺的舊作給你和副刊的讀者看看。你我當記得,叔永的兄弟任季彭,是為袁世凱要做皇帝,投入西湖的葛洪井而死的。這首詩是我對於這件事的一點意見;這個意思至今還不曾改變。請你注意,我的著眼處,乃在自殺願念;因為自殺的願念,未必定等於自殺的行為。比如無此願念而願效此行為,則結果便不免要如錢牧齋的鬧笑話;有此願念而暫時無此行為,則結果即不能殺身成仁,至少也能增加不少無畏的精神,至少可以不怕死。此意不知你與孟和先生以為何如?原詩附後。
衡哲謹白
吾聞任子,
憤世自裁。
任子如未死,
今日此生當屬誰?
劉陽譚子昔有言:
“吾死者屢今幸存,此生不應複我有。”
生非我有無我相,
何湯不赴火不走?
嗚呼!
自殺之行不足羨,
自殺之願乃可念;
譬如人人皆能懷願如任子,
世又安有畏葸之細士?
我不很明白陳女士這裏“自殺的願念”的意義。鄉下人家的養媳婦叫婆婆咒了一頓就想跳河死去,這算不算自殺的願念?做生意破了產沒麵目見人想服毒自盡,這是不是自殺的願念?有印度人赤著身子去喂恒河裏的鱷魚;有在普渡山舍身岩上跳下去粉身碎骨的;有跟著皇帝死為了丈夫死的各種盡忠與殉節;有文學裏維特的自殺;奧賽洛誤殺了玳思玳蒙娜的自殺,露米歐殉情的自殺,玖麗亞從棺材裏醒過來後的自殺……如其自殺的意義隻是自動的生命的舍棄,那上麵例舉的各種全是自殺,從養媳婦跳河起到玖麗亞服毒止,全是的。但這中間的分別多大:鄉下死了一個養媳婦我們至多覺得她死得可憐,可是我們聽得某處出了節烈,我們不僅覺得憐,並且覺得憤:“嘸禮教又吃了一條命!”但我們在莎士比亞戲裏看到玖麗亞的自殺或是在歌德的小說裏看到維特的自殺,我們受感動(天生永遠不會受感動的人那就沒法想,而且這類快活人世上也不少!)的部分不是我們浮麵的情感,更不是我們的理智,而是我們輕易不露麵的一點子性靈。在這種境地一切純理的準繩與判斷完全失去了效用,像山腳下的矮樹永遠夠不到山頂上吞吐的白雲。玖麗亞也許癡,但她不得不死,假如玖麗亞從棺材裏醒回來見露米歐毒死在她的身旁她要是爬了起來回家另聽父母替她擇配去,你看客答應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