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騾;一隻貓;趙元任先生
我第一次見識趙元任先生是在美國綺色佳地方一個娛樂性質的集會場上。趙先生站在台上唱《九連環》,得兒兒得兒兒的滾著他靈便的舌頭。聽的人全樂了。趙元任是個天生快活人——現代最難得的奇才。胡適之有一個雅號,叫做“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他的嘴唇上(有小胡子時小胡子裏)永遠——用一個新字眼——“蕩漾”著一種看了叫人忘憂的微笑。這已經是很難得了;但他還不能算是天生快活人。趙先生才是的。趙先生的微笑比胡先生的“幽雅精致”得多;新月式的微笑;但是你一見他笑你就看出他心坎裏不矯揉的快樂,活動的,新鮮的,象早上草瓣上的露水。
真快活的人沒有不愛音樂。不愛唱歌的。趙先生就愛唱蓮花落,山歌,道情,九連環,五更,外國調子,什麼都會。他是一隻八哥。
因此趙先生的臉子比較算是圓的。看現代的心理狀態,地支裏應加入一隻騾子。悲哀,憂愁,煩悶,結果我們年輕人的臉子全遭了騾化!因此趙先生在我們中間,就比是一群騾子中間夾了一隻貓。
趙先生對這時代負的責任不輕。我們悲,趙先生得替我們止;我們愁,趙先生得替我們澆;我們悶,趙先生得替我們解。
好了!好容易趙先生光降我們晨報副刊了。我們聽聽他的開場是什麼調子?
“得兒鈴的釘,得兒弄的冬,得兒浪的當,得兒拉的打——放開膽子來,請大家做個樂觀家。”
“這年頭活著不易”!悲調固然往往比喜調動聽,但老唱一個調子,不論多麼好聽,總是膩煩的。在不能完全解除悲觀的時候,我們無論如何也還得向前希望。我們希冀健康,想望光明,希冀快樂,想望更光明更快樂的希望。
生命的消息終究不是悲哀。它是快樂。不是眼淚;是笑。
在大笑的衝洗裏,我們的心靈得到完全的解放,生機得到安全的活動,興味,勇敢,奮鬥的精神,那時全跟著來了。春天雷震過後泥土裏萌芽的豁裂,是大自然的笑;我們劫難過後心坎裏歡忭的豁裂,是生命的笑。時候到了,我們不妨暫時忘卻十字架上頭頸倒掛的那個;忘卻錫蘭島上閉著眼睛修行的那個;忘卻“天生德於予,桓其如予何”自解嘲的那個。我們要另外尋宗教,尋神道,尋信仰。我們要更近人情的,更近生命的,更自然的一個象征,指導我們生活的方向與狀態。我們要積極動的,活潑的,發揚的,沒怕懼的。
我動議我們回到古希臘去尋訪我們的心願。
水草間逍遙下半身長長的毛“彭”(Pan)何似?樹林裏躲著性饞最狼藉的綏透士(Satyrs)何似?維奴斯堡格山洞裏躺著肉豔的維奴斯何似?
還是那偉大的達昂尼素斯(Dionysus),他的生命是狂歌,他的表情是狂舞?
大家來呀:——得兒鈴的釘(輕輕地),得兒弄的冬(漸響),得兒浪的當,得兒拉的打(極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