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也“惑”與徐悲鴻先生書(1)(2 / 2)

風尚是一個最耐尋味的社會與心理的現象。客觀的說,從方跟絲襪到尖跟絲襪,從維多利亞時代的進化的樂觀主義到維多利亞後期的懷疑主義再到歐戰期內的悲觀主義,從愛司髻到鴨稍鬈,從安葛爾的典雅作風的到哥羅的飄逸,從特拉克洛崔的壯麗到塞尚的“土氣”再到梵高的癲狂——一樣是因緣於人性好變動喜新異(深一義的是革命性的創作)的現象。我國近幾十年事事模仿歐西,那是個必然的傾向,固然是無可喜悅,抱憾卻亦無須,是他們強,是他們能幹,有什麼可說的?妙的是各式歐化的時髦在國內見得到的,並不直接從歐西來,那倒也罷,而往往是從日本轉販過來的,這第二手的摹仿似乎不是最上等的企業。說到學襲,說到趕時髦(這似乎是一個定律),總是皮毛的新奇的膚淺的先得機會。(你沒有見過學上海派裝束學過火的鄉鎮裏來的女子嗎?)主義是共產最風行,文學是“革命的”最得勢,音樂是“腳死”最受歡迎,繪畫當然就非得是表現派或是漩渦派或是大大主義或是立體主義或是別的什麼更聳動的悒死木死。

在最近幾年內,關於歐西文化的研究也成了一種時髦,在這項下,美術的討論也占有漸次擴大的地盤。雖則在國內能有幾個人親眼見到過羅浮宮或是烏翡樓或是特萊司登美術院裏的內容?但一樣的拉飛爾安葛爾米勒鐵青梵尼亞乃在塞尚阿溪朋穀已然是極隨熟的口頭禪。我親自聽到過(你大約也有經驗)學畫不到三兩星期的學生們熱奮的爭辯古典派與後期印象派的優劣,梵高的梨抵當著考萊琪奧的聖母,塞尚的蘋果交鬥著鮑狄乞黎的微納絲——他們那口齒的便捷與使用各家學派種種法寶的熱烈,不由得我不十分驚訝的欽佩。這大都是(我猜想)就近由我們的東鄰轉販得來的。日本是永遠跟著德國走;德國是一座悒死木死最繁殖的森林,假如沒有那種悒死木死的巧妙的繁糸連的區分,在藝術上憑空的爭論是幾於不可能的。在新近的歐西畫派中,也不知怎的,最受傳誦的,分明最合口味的(在理論上至少),碰巧是所謂後期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這名詞是英國的批評家法蘭先生(MrRogerFry)在組織1911年的GraftonExhibtion時臨時現湊的,意思隻是印象派以後的幾個畫家,他們其實也是各不相同絕不成派的,但隨後也許因為方便,就沿用了。〕但是天知道!在國內最早談塞尚梵高談瑪提斯的幾位壓根兒就沒有見過(也許除了蔡孑民先生)一半幅這幾位畫家的真跡!

除非我是固陋,我並且敢聲言最早帶回塞尚梵高等套版印畫片來的還是我這藍青外行!這一派所以入時的一個理由,是與在文學裏自由體詩短篇小說獨幕劇所以入時同一的——看來容易。我十二分同情於由美術學校或畫院刻苦出身的朋友鄙薄塞尚以次一流的畫,正如我完全懂得由八股試貼詩刻苦出身的老輩鄙薄胡適之以次一流的詩。你說他們的畫一小時可作二三幅。這話並不過於失實,梵高當初窮極時平均每天作畫三幅,每幅平均換得一個法郎的代價——三個法郎足夠他一天的麵包咖啡與板煙!

但這“看來容易”卻真是害人!尤其是性情愛好附會的就跟著來摭拾一些他們自己懂不得一半的名詞,吹動他們傳聲的喇叭,希望這麼一來就可以勾引起——如同月亮勾引海潮,一個“偉大的”運動——革命;在文藝上掀動全武行做武戰與在政治上買弄身手有時一樣的過癮!這你可以懂得了吧,悲鴻,為什麼所謂後期印象派的作風能在,也不僅中國,幾於全世界,有如許的威風?你是代表一種反動,對這種在你看來完全Anarchic運動的反動(卻不可誤會我說你是反革命那不是頑)!所以你更不能姑息,更不能容忍,你是立定主意要憑你的“浩然之氣”來掃蕩這光天下的妖氣!我當然不是拿你來比陪在前十年的文學界的林畏廬,你不可誤會;我感覺到的隻是你的憤慨的真誠。如果你,悲鴻,甘脆的說,我們現在學西畫不可盲從塞尚瑪蒂斯一流,我想我可以讚同——尤其那一個“盲”字。文化的一個意義是意識的擴大與深湛,“盲”不是進化的道上的路碑。你如其能進一步。向當代的藝術界指示一條坦蕩的大道,那我,雖則一個素人,也一定敬獻我的欽仰與感激。但你恰偏偏挑了塞尚與瑪蒂斯來發泄你一腔的憤火;罵他們“無恥”,罵他們“卑鄙昏潰”,罵他們“黑暗墮落”,這話如其出在另一個人的口裏,不論誰,隻要不是你悲鴻,那我再也不來發工夫迂回的寫這樣長篇的文字(說實話,現在能有幾個人的言論是值得尊重的)!

但既然你說得出,我也不能製止我的“惑”,非得進一步請教,請你更剴切的剖析,更剴切的指示,解我的,同時也解,我敢信,少數與我同感的朋友的,“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