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我倒放心,你永遠是遇不著的。前次在東莞你見的那個人,便說是你哥哥,楞要我去把他找來,見麵談了幾句話,你又說不對了!今年年頭在增城,又錯認了爸爸!你記得麼?哈哈!我看你把心事放開罷。人海茫茫,哪個是你的親人?倒不如過些日子,等我給你找個好主,若生下一男半女,我保管你享用無盡。那時,我,你的師父,可也叨叨光呀。”
“師父別說廢話,我不愛聽。你不信我有親人,我偏要找出來給你看。”麟趾說時像有了氣。
“那麼,你的親人卻是誰呢?”
“是神仙。”麟趾大聲地說。
老黃最怕她不高興,趕緊轉帆說:“我逗你玩哪,你別當真。我們還是說些正經的罷。明天下午無論如何,我們得多賣些力氣。我身邊還有十幾塊錢,現在就去給你添些頭麵。我一會兒就回來。”他笑著拍拍麟趾的肩膀,便自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老黃領著一班藝員到藝場去,郭太子早已在人圈中占了一條板凳坐下。麟趾裝飾起來,招得圍觀的人越多。一套一套的把戲都演完,輪到麟趾的踏索。那是她的拿手技術。老黃那天便把繩子放長,兩端的鐵釺都插在人圈外頭。她一麵走,一麵演各種把式。正走到當中,啊,繩子忽然斷了!麟趾從一丈多高的空間摔下來。老黃不顧救護她,隻嚷說“這是老杜幹的”,連罵帶咒,跳出人圈外到繩折的地方。觀眾以為麟趾摔死了,怕打官司時被傳去做證人,一哄而散,有些人回身注視老黃,見他追著一個人往人叢中跑,便跟過去趁熱鬧。不一會,全場都空了。老黃追那人不著,氣喘喘地跑回來,隻見那兩個夥計在那裏收拾行頭。行頭被眾人踐踏,破壞了不少;刀槍也丟了好幾把;麟趾也不見了。夥計說人亂的時候他們各人都緊伏在兩箱行頭上頭,沒看見麟趾爬起來,到人散後,就不見她躺在地上。老黃無奈,隻得收拾行頭,心裏想這定是老杜設計把麟趾搶走,回到廟裏再去找他計較。藝場中幾張殘破的板凳也都堆在一邊。老鴉從屋脊飛下來啄地上殘餘的食物;桃花重複發些清氣,因為滿身汗臭的人們都不見了。
黃勝找了老杜好幾天都沒下落,到郭太子門上訴說了一番。郭太子反說他是設局騙他的定錢,非把他押起來不可。老黃苦苦哀求才脫了險。他出了郭家大門,垂頭走著,拐了幾個彎,驀地裏與老杜在巷尾一個犄角上撞個滿懷。“好,冤家路窄!”黃勝不由分說便伸出右手把老杜揪住。兩隻眼睛瞪得直象冒出電來,氣也粗了。老杜一手摣住老黃的右手,冷不防給他一拳。老黃哪裏肯讓,一腳便踢過去,指著他說:“你把人藏在哪裏?快說出來,不然,看老子今天結果了你。”老杜退到牆犄角上,紮好馬步,兩拳瞄準老黃的腦袋說:“呸!你問我要人!我正要問你呢。你同郭太子設局,把所得的錢,半個也不分給我,反來問我要人。”說著,往前一跳,兩拳便飛過來。老黃閃得快,沒被打著。巷口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巡警也來了。他們不願意到派出所去,敷衍了巡警幾句話,便教眾人擁著出了巷口。
老杜跟著老黃,又走過了幾條街。
老黃說:“若是好漢,便跟我回家分說。”
“怕你什麼?去就去!”老杜堅決地說。老黃見他橫得很,心裏倒有點疑惑。他問:“方才你說我串通郭太子,不分給你錢,是從哪裏聽來的狗謠言?”
“你還在我麵前裝呆!那天在場上看把戲的大半是郭家的手腳。你還瞞誰?”
“我若知道這事,便教我男盜女娼。那天郭太子約定來看人是不錯的,不過我已應許你,所得多少總要分給你。你為什麼又到場上搗亂?”
老杜瞪眼看著他,說:“這就是胡說!我搗什麼亂?你們說了多少價錢我一點也不知道。那天我也不在那裏。後來在道上就見郭家的人們擁著一頂轎子過去,一打聽,才知道是從廟裏扛來的。”
老黃住了步,回過頭來,詫異地說:“郭太子!方才我到他那裏,幾乎教他給押起來。你說的話有什麼憑據?”
“自然有不少憑據。那天是誰把繩子故意拉斷的?”老杜問。
“你!”“我!我告訴你,我那天不在場。一定是你故意做成那樣局麵,好教郭太子把人搶走。”
老黃沉吟了一會,說:“這我可明白了。好兄弟,我們可別打了。這事一定是郭家的人幹的。”他把方才郭家的人如何蠻橫,為老杜說過一遍。兩個人彼此埋怨,可也沒奈他何。回到真武廟,大家商量怎樣打聽麟趾的下落。他們當然不敢打官司,也不敢闖進郭府裏去要人。萬一不對,可了不得。老杜和黃勝兩人對坐著。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發,各自急抽著煙卷。
郭家的人們都忙著檢點東西,因為地方不靖,從別處開來的軍隊進城時難免一場搶掠。那是一所五進的大房子,西邊還有一個大花園。各屋裏的陳設除椅、桌以外,其餘的都已裝好,運到花園後麵的石庫裏。花園裏還留下一所房子沒有收拾。因為郭太子新娶的新奶奶忌諱多,非過百日不許人搬動她屋子裏的東西。窗外種著一叢碧綠的芭蕉,連著一座假山直通後街的牆頭。屋裏一張紫檀嵌牙的大床,印度紗帳懸著,雲石椅、桌陳設在南窗底下。瓷瓶裏插的一簇鮮花,香氣四溢。牆上掛的字畫都沒有取下來,一個康熙時代的大自鳴鍾的擺子在靜悄悄的空間的得地作響,鏈子末端的金葫蘆動也不動一下。在窗欞下的貴妃床上坐著從前在城隍廟賣藝的女郎。她的眼睛向窗外注視,像要把無限的心事都寄給輕風吹動的蕉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