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複合名詞。本義:要求回答或解釋的題目;引申義:須要討論研究並加以解決的矛盾、疑難、困惑;轉義:關鍵、重要之點,事故或麻煩。
老王一臉寫滿困惑,迷惘,氣惱中,又似乎透析出絲絲的無奈。一見麵,他就喋喋不休,唉聲歎氣地說,弄不明白,俺至今也弄不明白,究竟問題出在哪裏,究竟是誰整了我。
難得的豔陽高照,而且是在多天雨後,這成都平原令人壓抑沉悶煩厭的秋雨。雨後的陽光,與平時的陽光就是不一樣,秋天的陽光,與平時也不一樣吧。我是這樣想的。我對這陽光的溫而不烈,柔而不媚特感怡然。
這樣想的時候,我與老王已在水一方,落座於一個名叫湖濱印象的茶樓。茶樓在樓頂,露天的,空中的地麵種滿了花草和樹,要不是往遠處看有一種鳥瞰之感,你會忘了眼前的處境,比如自己和花草,還有茶具茶桌,和在水中沉浮飄逸的茶葉,其實都是空中樓閣的組成。老王的話叫我一頭霧水,仿佛是在聽一種天方夜譚,或夢囈。不是玩笑或戲語,也不是隨便說說那麼簡單,而是富有玄異與是非的嘮叨。先還沒有發現語境與天氣之間的距離,隻是隱約感覺,這應當是老王性格中的一種不足,或曰毛病,甚至錯誤。誰不知道為官之道,言多必失呢。何況,這樣容易引人猜測,對號入座,容易得罪人的事情。
因為是朋友,我甚至在心裏有了一絲擔憂。老王,為什麼就不穩重點呢,給人一種城府,有問題裝作沒問題,有情緒顯出很平靜,對仇人表現很親近。就像在平時,你坐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絕,說今天就講幾個問題,幾個大點,幾個小點時,那麼簡單,從容,自信,胸有成竹。當然,看見老王那臉苦相,我又有了幾分納悶,或者同情。究竟是什麼問題呢,為什麼這樣的問題落在老王身上,竟一下把他絆倒,推進一個迷茫,沮喪,痛苦的泥潭呢?問題是,如果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屬於什麼性質,那倒也罷。那樣,可以知深淺,掂輕重,明得失;可以對症下藥,因事施救。好在,不容我細問,老王已一一細答。這似乎是必然程序。幾乎可以斷定,老王今天約我喝茶,並不僅僅是吊包袱的,而是抖。就像演相聲,光吊不抖,就失去了意義。人在鬱悶的時候,最需要傾訴與聆聽。
顯然,老王這裏所說的問題,不是一般的要求解決之事,而是矛盾,困難,麻煩,而且非同一般,關係他的前途和命運。
官場如戰場,何處不是矛盾重重,暗流湧動;哪裏不是險象環生,前程未卜。關鍵是要能逢凶化吉,化險為夷。這是一種看家本領,或曰生存哲學。一向自信的老王,這點本領還是有的。否則,早就不知葬身於哪個急流險灘了。問題是,這次他似乎並不知道問題究竟在哪裏,是什麼問題。這就難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我問老王,找過領導彙報嗎,比如書記,縣長,或者組織部長。老王回答,怎麼沒找呢,都找了。但是,他們的回答要麼模棱兩可,似是而非;要麼大話連連,不著邊際。不是說這事並沒有定,不要聽信小道消息,就是勸老王相信組織,相信黨。書記還大肆表揚了老王工作不錯,成績突出哩。問題是,憑直覺,這樣的回答,這個時候的表揚,越發讓老王感到心裏沒底,亂糟糟的,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老王想起那年炒股。
那時,老王還叫小王,是單位的辦公室主任,兼管財務。剛興起的股市如火如荼,撩起了多少人的發財夢。不是現在的滬深股市,更不敢與華爾街相比,沒有電子顯示屏,沒有一排排詭譎的數字,而是現款現票,赤裸裸的交易。市場就在市區的一條新街上,街道幾百米長,還沒有命名。政府在街道上搭起了簡易的遮雨篷,交易和詭譎,都在篷下發生。本單位的一些年輕人,上班時經過那條新街,從街這頭買兩手熱門股票,到街那頭出手,就可賺上千八百的。單位領導先還很鎮靜,一副不屑的樣子。漸漸地,見炒股的人都發了,也就坐不住了。領導找到小王,先是表揚他能幹,工作不錯,成績突出。然後,委婉地談起了外麵的炒股。瘋狂啊,據說,就那段街上,一天幾十億的交易,錢都懶得數了,用尺子量的。最後,談到單位還有一筆閑錢。小王明白了領導的意思。一直以來,領導對小王的善領意圖非常滿意,有人甚至說,小王就是領導肚子裏的化食蟲。
於是,他們挪用了單位的那筆資金,戰戰兢兢下了水。他向領導說好,利潤三七分。當然,是領導得七成。誰知,他們沒有那個財運,恰恰是高價位踏入,一進去就套牢。小王心急如焚,天天手持股票,那張淺綠色的通靈之寶,默默祈禱,股市呀股市,我的寶貝我的親爹親娘,快快回升,快救救我呀。但是,那股市似乎並不領情,像一根水銀柱,掉進了冰河裏。這就產生了一個嚴峻的問題,風險誰來承擔。不僅是經濟損失,還有法律責任。當初,與領導談到的是利潤分成,並沒有說到虧損。與領導合夥做買賣,怎麼會想到虧損呢;知道虧損,還能與領導合夥幹嗎;即便虧了,又怎麼可能向領導言說呢?那樣,也許補償未討到,還會討來一個辦事無能。何況,小王是大家公認的耿直之人,寧願獨自承擔,打掉牙齒往肚裏吞。
問題是,更大的問題還在後頭。這時,上級紀委發了令,禁止機關幹部炒股;動用公款炒股的,更將罪加一等。這時,那位領導找到他問道,小王呀,你檢查一下,看我們單位職工,有沒有炒股的,更不能動用公款炒股唷。講這番話時,領導的表情是平靜而隨意的,仿佛什麼事情也未曾發生。他一下懵了,感覺天昏地暗。幸虧,一位在紀委工作的朋友,如此這般指點,他東拚西湊,抓了些錢,歸墊回來,才躲過一劫。那個虧空,填進了他一家近十年積蓄。如今想起那事,老王還不寒而栗。
然而,這次的問題,似乎還要複雜得多。這複雜不在於它的形,而在於它的神,在於它直達官場的內裏。內裏的問題,是很難一眼看透的。就像一個病人,隻感覺身上不舒服,要問他哪裏出了問題,又很難說清。這樣的問題,即便用傳統中醫的望聞問切,也難以把準脈絡的。而此刻老王麵臨的問題,似乎比這還要複雜。這複雜,在於他並不知道有沒有問題,問題出在哪裏,是什麼性質的問題,該怎樣化解。赫拉克利特說,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老王此時隻感到,官場裏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陷阱。他麵對的問題,甚至超過了陳景潤的哥德巴赫猜想。老王是帶著一種深深的苦惱,投醫無門的苦惱,找到我的。倒不是我有什麼華佗再世的本領。隻不過是我在市上,他在縣上,他認為,上級肯定比下級知道的事情多,問題拿捏得更準。老王是衝著信任與企盼來的,希望我幫助幫助,找找問題的症結,在事情還沒有鐵板釘釘前,能夠扭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