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迷城(1 / 3)

我是從鄉村來到這座城市的,希望能在這裏實現我的人生理想。然而,當我真正麵對這個城市時,我突然發現了自己的荒誕。我不知道在這座城市裏,我究竟是什麼身份,是主人?居民?過客?或者旁觀者?似乎都有點沾邊,但又似乎都不完全是。我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此刻與這座城市的關係,我是它的一個電話號碼,一個汽車牌號?還是互不相幹的兩種存在,我是我,它是它。我似乎更覺得,這城市於我更像是一部負載著神秘信息的大書,我既是它不倦的讀者,又是它沒有署名的作者,我們互相翻閱著對方,卻彼此不相識。這種關係就這樣危險地維係著。

這座城的南端有道門,它不屬於哪個單位,也不屬於哪戶人,而是屬於這座城市的。我曾經以為,這道門就是這個城市的封麵,一旦進入,就翻開了這本厚重的城市之書。我因此對它產生敬畏。當然,進城的門不止這一處,也不止西城門,東城門,北城門。東南西北的劃分,已屬於過去時態的曆史,就像“三裏之城,七裏之廓”。隻是,進城門再多,每個人每次進城,卻隻能選擇一個門道。世間的路縱有千萬條,我們的一生卻隻能選擇其中的一條。出高速路口,是進出這座城市的必經之地。今日的我就是這樣,既有某種偶然,也包含了某種必然性。緣起的根,有時埋得很深,往往從無形中牽扯著我們。我這裏所說的“城門”,細想來,其實也有些牽強。它不能開合,也沒有門檻門框。就是兩塊巨石,聳立在進城公路的兩旁,冷冷地,你看著我,我盯住你,不理會風雲際會,人來人往。麵對它肅然立正的姿勢,平庸的地麵,便如一部書的扉頁,剛剛被人翻開,正待瀏覽閱讀。城門雖修建不久,卻人為地添加了厚重的古樸滄桑。那巨石的色彩是深灰的,表麵凸凹不平,有一些陰文和陽文,交織成圖案,斑駁迷離,若隱若現。仿佛兩位耄耋老人,攜帶著歲月古遠的風塵,一路走來,隻是在這裏稍作停留,然後又要繼續新的跋涉。這很容易把人的思緒引向遠方,法國布列塔尼半島,那個瀕臨大西洋的卡納克小城。那裏的巨石陣,至今仍鋪陳著許多未解之迷。難道這個城市在通過這座肅然立正的巨石之門給我某種暗示?

每次進出這座城市的門戶時,都會強烈地感覺到,這道石門就是這座城市風景的楚河漢界。門裏門外,區別是十分明顯的。從城裏往城外走,路越走越彎,越走越窄,直至消失在平野荒蕪中;從城外往城裏走,正好相反:路越走越直,越走越寬。進入城門,路便變成了街道。想起當初從鄉下進城,就是這樣。從一條崎嶇的鄉間小路出發,走著走著,路越來越直,越來越寬,發現路變成街道時就已進了城了。人們就這樣,一代又代地從鄉村往城裏走,走著走著,鄉村的人越走越少,城裏的人越走越多。我想,一定是這城門裏麵有某種東西在誘惑著鄉村的人,放下與自己的體溫共冷暖的土地,走近城門裏來。就像是一本書,在沒有翻閱之前,總是裏麵的那些可能的故事,或風花雪月的,或驚心動魄的,那些未知的情節,吸引著你去閱讀。城門以內的街道,現在是變得更寬更直了,還有街道兩旁的那些華燈高樓,和精心裝點的花草。這些,都與城門之外的鄉村形成強烈的反差。舍棄旁物,隻留意於街道的寬敞,走著,看著,街道的寬度,在不斷地強迫我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我突然對寬產生了一種敏感,一種明顯的由“寬”造成的壓抑感,仿佛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存在中不能承受之輕”,而我感覺到的卻是“存在中不能承受之寬”。這種由寬造成的壓抑,不是有形的,它看不見,摸不著,卻大山般向我緊逼過來。我害怕越往前走,街道越寬,我會迷失在它無限度的寬敞中,整座城市的鋼筋、水泥、廢氣、汙水和它的億萬噸垃圾,會像大山一樣向我壓迫過來,厚厚地覆蓋在我身上,把我歸家的鄉野小路,把我心中的青山綠水掩埋在它那冷漠的繁華之下,使我再也走不出這道巨石之門。

關於鄉村人與城市的關係,有一個意象,圖畫般在我心裏浮現。回望自己走過的路,從鄉村到城市,像是一隻蟲子,帶著某種美麗的夢想,沿著一根細長的腸子,一步一步往裏鑽。小腸連著大腸,大腸又連著胃髒;再長的腸,再大的胄髒,終逃不出一個小小的腹腔。我注意到腳下的街道,也就是這城市的腸子。柏油和瀝青在這裏彙合,細碎的砂石經瀝青一粘合,便結了一層殼,像是身體上的疤痕。有些詞總是容易讓人產生特定的聯想。去市醫院看望一位朋友,鄰床有位中年男人,憔悴,疲憊,茫然,臉色呈現病態的黃。在醫生換藥的一瞬間,我發現他浮腫的大腿,有一道長長的疤痕。不知他患了什麼病。此刻我看見的,隻是一道疤痕。按照正常邏輯,沿著那個疤痕往前追溯,應該是一條長長的口子,肌肉被機械地劃開,血淋淋的;然後又機械地被縫合,安上夾板,慢慢愈合,抽線,結痂。這街道的結痂,是鄉村的傷口留下的,還是城市的傷口留下的?我已無法判明。記得剛進城時,還帶著很多好奇,朦朧的夢想,像進城的道路一樣越走越明亮。仿佛有一種拿破倫式的征服,進入就是戰勝。懷揣一份自豪,一份憧憬,在心裏不停地默念著:就這樣走——一直走,一直走下去,一定會進入這個城市的心髒;然後作為一個城市人而擁有這個城市。然而,走啊走啊,最後才發現走進了一個身體的迷宮。聲與光的交響,鋼鐵與水泥的重量,很快便讓我們人感到了危險與壓力。但是,我們已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