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像另一個星球的放逐者,突然闖入一個陌生的世界。我搞不清楚,究竟我是這個世界的另類,還是這個世界是我的異數?總之,我明顯地感到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此前熟悉的世界突然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怪誕而陌生。首先使我迷惑的是一些人,都戴著奇特的闊邊眼鏡,不約而同地向我投來詭譎的眼神。他們中有人或在擠眉弄眼,或在對著我竊笑,當發現我注意他們時,又都很快轉過臉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兩個長得很美的年輕女子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轉身回望她們背影的一瞥,恰好與她們回眸的目光對接,那溫柔中透著寒意的眼波,有一種深刻的穿透力。當我凝神定睛,想要進一步看清她們魔鬼般的身段和容顏時,兩個女子卻消失於一片迷離中,不給我留下任何一點遐想的機會。
這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是自己有什麼失當之處,比如穿錯了衣服?或者穿反了褲子?或者臉上帶著一個鮮豔的唇印?要不,就是屁股上別著一麵日本旗在街上招搖過市(這是我們小時候常玩的惡作劇)?當想到這些,我不得不警覺起來。可是,當我在認真地上下打量自己時,卻發現那些以怪異的表情注意我的人,也在詫異地打量自己,他(她)們的慌亂甚至更勝於我。顯然,大家都意識到了自己此刻境況的不妙,卻又找不到原因。每個人都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尷尬處境中。
我想調整一下視角,從自己置身的所在之處,觀察一下周圍的環境,以便有個參照物,好確定自己所在的位置。在一切沒有被證明之前,所謂“周圍的環境”,其實是很空曠的,在我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內,沒有發現一幢高高聳立的樓房或建築,也沒有發現一處廣場或一座城市雕塑。周圍環境的構成非常簡單,除了一排排的梧桐(它們光禿禿的,掉落的葉子早已被西風吹走),汽車,路燈和行人,都被一支無形的手,分割成一塊一塊的條形狀,這很容易令人想起月光下的草原,和草原上的蒙古包。但是,這“草原”與古羅馬的曠野不同,它沒有古羅馬時代的那種曠古的強悍、蠻荒和血腥,沒有燃燒的罌粟花和青銅盾牌撞擊的兵戈馬蹄;也不像牧人耶利放牧的坡地,這裏沒有羊群,沒有兩個音階的笛音,沒有鄉愁。有的隻是找不到原因的尷尬和怪異。
發現這裏是一座城,是在陽光出來的那一瞬間。不知是中午還是午後,困頓了半天的陰霾,悠忽間已然散去,我感到一種強烈的光,如一支支帶著芒刺的銀箭,從四麵突襲而來,直射得我頭暈目眩,什麼也看不見。過了很久,我的雙眼才慢慢適應了眼前的強光,再次睜開眼睛時,才發現這是一座城,一座玻璃城。剛才的刺眼,來自這一幢幢樓房的屋頂和牆麵。在太陽還沒有出來時,這個城市和那些樓房,還隻是一些混沌而純然的乳白色透明體,被同質的霧靄包裹著。而此刻我的眼睛和臉龐,還有我那幾乎喪失了知覺的身體,突然被玻璃的反光洞穿,熊熊燃燒的已不隻是太陽,而是整個世界。不僅如此,連我隨後準備進入的故事,也在太陽的強光和玻璃反光的相互作用下,慢慢坍塌、溶解,使我看不清來處,也找不著方向。而就在這時,霧靄消散的缺口中,一種嘈雜的聲響,透過空白的狹縫,把我從光明的溺愛中拯救了出來。
前麵不遠處,被格式化的空間裏,我看到一個小島——不,是一個工地,以有形的姿勢活動著。這裏弧光閃閃,車水馬龍,吊車張開長長的臂,在一堆混凝土堆砌物的上麵來回擺動著。我走過去才看清楚,這裏原來是一憧樓房,剛完成框架結構,正在裝修外牆立麵。那樓房的造型十分奇特,既不是方狀,也非棱形,而如金雞獨立,飛簷倒掛。我心裏不由生出一些納悶,這樣的建築風格標榜的是什麼,難道這就是所謂後現代主義的建築時尚?一位工程師模樣的人,戴著紅色安全帽,牽開圖紙,在樓頂上指揮著建築工人,一副闊邊的有色眼鏡,遮掩了他的大半個臉,如果僅僅看他麵部剩餘的部分,那曲線連接成的圖案,很像毒藥瓶子上貼的警示標誌。在好奇心的指引下,我走了過去,想向他請教一些事。不知是因為口齒不清,還是我的到來和疑問,本身就是一個問題,從那有色眼鏡和警示圖案的背後,射出一種深度的疑惑。仿佛是不同語境下的兩種言語與精神,在進行跨時空的交流,我緊張而重疊的提問,工程師夾雜著手語的答非所問的解釋,就像是在進行一場星際對話,他越說,我越感到迷惑,他越說,他的被安全帽分割了的麵容,就越顯得模糊和含混。我甚至懷疑我與他此刻是否真實存在?就這樣不知折騰了多久,對方似乎才在恍然間明白了什麼,一個歉然的點頭,然後取下自己佩戴的那副闊邊眼鏡,遞給我,示意我戴上。現在,我也終於能聽清楚他的談話了。工程師告訴我,這種眼鏡不是隨便能戴的,在這個城市,這是一種特權和尊貴身份的象征。別看它的外表與其他的眼鏡沒有什麼區別,它的製作工藝和光譜結構卻是和一般的眼鏡大不相同。這種眼鏡,不是一般的百姓能夠奢望得到的,就是這個城市的管理當局,那些在百姓麵前威風八麵的人,也是按照官職的不同等級,佩戴不同級別的眼鏡。最高等級的,稱為紅鏡,隻有這個城市的最高當局,才有資格佩戴。工程師說,他們雖然設計和修建了這座城,但就連最低級別的眼鏡,也沒有資格佩戴。現在戴上它,純粹是因為施工的需要,而由官方臨時特批配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