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大海,是讀高爾基的《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那種氣勢磅礴,那種激越高亢,那種廣闊壯美,至今我仍不忍觸摸,怕稍一觸摸,便會鉤起一種強烈的蕩氣回腸。我怕不能自已。從此,大海,海燕,海鷗,海鴨,企鵝,這些大海的意象,便成為沉入我心海深處的一種經典寶藏。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與一種心靈的珍藏相處的。別人的心,對我永遠是一個不可讀透的秘密。我隻知道我自己。在我心靈的辭海裏,大海於我,永遠是一種悠悠的牽掛,一種綿綿的眷戀,一種欲罷不能的隱忍。我常常沉醉於形形色色的文字大海中,在阿蘭·羅布-格裏耶,或托馬斯·曼的大海裏徜徉,臆造自己的心中之海。在瘦了原野,熟了橘子,紅了楓葉的季節,田野卸去了節令的重負,天空少霧而多晴,天地間遁入一種禪門般的空淨。少年的心是純淨而勃然的。某一個午後,牛兒在白虎岩悠閑地覓草,牽牛的繩子長長地拖在地上,挽留著牛兒的足跡;一個裝滿了山草的背簍,篤立在我的身旁。我傍著背簍,枕著一塊輕柔的條石,或一堆野草,仰望曠遠的天空,卻把心交給了大海。我想到大海的空淨曠遠。我憑借馳騁的心緒,把深邃的藍天幻化成海水,把翔飛的蒼鷹幻化為海鷗,把起伏的山巒幻化為礁石,把自己幻化成一條躺在珊瑚上撒懶的魚兒。此時,雖與大海相隔千萬裏,我的心卻沉入一種妙曼的虛淨,無拘無束,無顧無盼,緊緊地貼近大海的靈魂,聆聽大海之語。我在這種虛淨的空間,與大海竊竊私語。我們無話不說,無話可說。在靈魂的相通中,任何言說,似乎都已成為一種多餘的形式。
第一次麵對大海,已是在三十多歲以後。仿佛是要應驗一種宿命,那個古董似的三十而立古訓,或許對我一事無成的一種慰藉,我魂牽夢縈的大海,在我捱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曆程後,終於在我的三十而未立中姍姍來遲。是在一個黃昏時分,在深圳辦完了公幹,我們趕往珠海。一條狹長的海灣,分隔了兩個夢幻般的城市。如果陸路繞道,至少需四五個小時。於是,我們取道蛇口,跨海直達,隻需一個小時。當汽車穿過一片混凝土的森林與滿地喧囂,來到蛇口海濱,給人視覺的,是一種海闊天空的強烈衝擊。我第一次感到,眼前的海,比我多少次在夢幻裏構造的,在書本上領略的,在畫頁上看見的,要生動壯美得多。它甚至使我又一次想起一位思想家的名言,更加堅信了生活之樹的常青。任何藝術的真實,都不可能創造生命,而我眼前的大海,顯然是有生命的。它的生命在它的濤聲,它的浪湧,它的輕風,它的躍魚,它閃爍的航燈,它頭頂的那輪彎月。這些,都是它的心靈物語。當我站在甲板,聆聽大海之語的時候,我的心是開闊的,濕潤的,明淨的,遠離了塵世間的一切狹隘和俗氣。仿佛一片春天的原野,隻須一個輕輕的揮手,撒下任何一粒種子,都會喚醒一個收獲的季節。我守望在那裏,一片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