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回(2)(1 / 3)

我欲言又止。倚救門框縫增了一會兒,就輕輕淹上了門。現在,我主意已定。今天一定要出去: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驅使著我,什麼也不能阻擋我去尋訪細腸子胡同裏邊的舊居。

我匆匆洗漱一番。梳頭發時,我遲疑了一下,決定把我平時那一頭披肩的長發撩起一個發鬈,館起來別在腦後。可是,梳好後我看了看,感覺並不怎麼好。說不清是顯得老了還是顯得年輕了,不大對勁。一個不尷不尬的年齡,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知該拿頭發怎麼辦。眼角也生出細碎的皺紋,那東西像個不聽話的孩子,擋也擋不住,在臉上犄犄角角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來招手了。有一天清晨,我在衛生間攬鏡自照,賈午忽然不知從什麼方向在我的身後冒了出來,“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媽媽了。”他總是把大象一樣結實的腿擺弄得躡手躡腳的,嚇我一跳。他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沒有理他。

我在廚房裏潦潦草草吃廠一點麵包牛奶,然後背上皮包,就匆匆離開了家。

踉踉蹌蹌的電梯已經開始上上下下運輸著早起的人們。在樓道等電梯的時候,我似乎聽到家裏的房門吱扭一聲被輕輕打開了一道縫,旋即又迅速關上了。我疑惑了一下,返回來,重新用鑰匙插進鎖孔打開門。

我站在屋門口,向屋裏張望,發現房間裏什麼動靜也沒有。客廳沒有開燈,雖然天已完全大亮,但因客廳沒有窗戶透光,它一麵通向戶門,另三麵通向不同的房間,所以此時的客廳仍然黑黢黢的。我隱約看見賈午端坐在沙發裏,一動不動。我故意把鑰匙在手裏弄來弄去發出聲響,他依然端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我向裏邊跨了一大步,走近一看,原來是賈午的青黑色體恤衫搭放在沙發背上。

這時,從裏間門縫裏隱隱傳來賈午均勻的鼾聲。我鬆了一口氣,重新離開了家。我搭上駛向城南方向的汽車。周末的汽車上顯得空曠,許多座位奢侈地空著,一個小男孩這兒坐一會,那兒坐一會,在車上竄來竄去,似乎是彌補著這難得的浪費。

城市的街頭盡管一日千裏地變化著,但我似乎也已習以為常,沒有什麼新鮮感。低矮破損的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消滅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憐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大廈表層的反光玻璃一晃一晃地剌眼。夏日裏茂盛的綠蔭如同一片片浮動的綠雲。草坪上幾隻雪白的石頭做的假鴿子做出欲騰空而起的飛翔狀。星星點點的紅的或綠的人造塑料花環繞在鴿子們身旁。

廣告牌誇張地大吹大擂。商場的櫥窗也散發著誘人的光彩,各種顏色與真人大小相仿的木偶似的模特在櫥窗裏搔首弄姿,端肩提胯,骨感撩人。有一個赤身裸體的模特,除了戴一頭假發,身上一絲不掛,兩條胳膊一前一後,一副驚恐的表情,仿佛是被路人迎麵而來的目光嚇壞了,讓人看不出性別。

地麵上的熱氣漸漸升起來,我忽然注意到清晨的天空已經被蒸得失去了藍色。誰知道呢,也許天空幾年前就不藍了,我已經很久沒有仰望天空的習慣了。湧湧嚷嚷的汽車在馬路上穿行,顯得格外渺小。

已經到了城南的騾馬市大街,我忽然就決定下車了。記得小時候這個地方有一家叫南來順的回民小吃店,母親常帶我來,那時候我在宣傳隊裏演完出,頭發梳成兩隻小刷子,臉上還塗著紅紅的油彩,也不卸妝,誇張地坐在餐館裏,很自豪地東張張西望望,希望大人們都看到我。母親和我要一盤他似蜜,一盤索燒茄子,兩碗米飯,那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了。記得那時已經是“複課鬧革命”時候了,可我們依然不上課,整天在學校宣傳隊裏歡樂地排練節目,等到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燃亮了整個天空,穹隆燦爛之時,我們才很不情願地回家,臉上的油彩要等到晚上睡覺前不得不洗去的時候才肯卸掉。多麼戲劇化的童年啊!

這會兒,我在應該是原來的南來順小吃店的地方轉悠來轉悠去,一時間似乎忘記了尋訪舊居的事情了,仿佛我專程就是為了出來尋找這家小吃店的。這裏已經變成一家豪華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調把商城裏的空氣涼爽得絲綢一般光滑,塗脂抹粉的售貨員小姐臉上掛著商業化的謙恭和奉承,一個臉蛋像饅頭一樣蒼白的售貨員忽然拉住我,說一定要優惠給我。我說我並不打算買什麼,隻是出來轉轉的。經過一番拉拉扯扯,最後,終於以我買下了那件俗氣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