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說,我現在的心理狀態和我的小說裏呈現出耒的已經不盡相同了,我現在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很平常,不壓迫自己,更不難為別人。其實,這輩子沒人能壓迫我,除了我自己!
有時回憶起青春期時候的狀態,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覺得太跟自己過不去了,拿來許多人生的重大哲學壓榨自己^我是誰?我在哪兒?別人是誰?別人又在哪兒?幹嘛要和別人一樣?別人和我有何關係?我幹嘛要尋找這種關係?這世界到底是個什麼?男人和女人?生還是死?多少歲自殺?用什麼方式了結?一太多太多沉重的問題我硬是讓二十歲的敏感多思的神經全部擔起,而且一分鍾也不放過,這似乎成為我的一種生活樂趣。我的青春期就是這樣一路跌跌撞撞、歪歪斜斜、半瘋半醒、瀕臨崩潰地走了過來,走的彎路太多了,偏執的東西太多了。
比如,人們普遍地認為,聚攏成群的狀態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我那時候卻堅定不移地以為獨自的空間和思考才是真正的生活。再比如,我曾經有個論調,說寫作是為了能夠活下去,現在顯然應該說是一種樂趣;我曽經號稱能透過半句話、半個眼神看到事物的本質,其實事物的內在情況要複雜得多。這些不是對與錯的問題,而是把問題絕對化了。
有時候想,會不會令天出生的孩子與我不再一樣,他們一生出來就是一個比爾·蓋茨或索羅斯,一生出來就忽閃著聰穎的大眼晴對媽媽說,你欠我多少錢的出場費?一生出來小腳丫底下的路就都通向^明確。我想,這樣的人才在當今的社會肯定越來越多,但也還會有另外一些少數人會拿出與我同樣的問題“難為”自己,甚至思考一生。
我記得美國一位哲學家弗羅姆對現代人的目的性和明確性曾深深地憂慮,大意是我們把時間和精力都花在那些能產生結果的事情上了,我們說的、做的結果無非是金錢、名望和地位。也就是我上麵談到的^明確?這當然無可厚非。有人也許會問,哲學或者那些嚴肅的文學多少錢一斤呢?這個問題的確難以回答。人們首先要生活,但生活還包含樂趣或者個人願望^現代人越來越少考慮去做任何無目的的事情了.忘記了去做一些不能很快換來結果(利益)的事情。可是生沄有時候並不是為了達到什麼目的,而隻是它本身過程的樂趣。在這祥一種劣名、利益和消費等外在目的過於明確的追逐卞,他幻已經越束越多地遠離和失去了“樂趣”,以至於難以想象它的存在。
也許我的想法是為自己曾經的思想之路尋找一種合理性。伹是,我心裏無比感謝那些“彎路”,它使我懂得今天的日子要過符閑疏而平常,親切而自然,懂得我們既要擁有財富又知不是一個“錢”字可以了得,僅得我們應該是既複雜又單純、既有深的質感又有鬆弛自然的表情、既恪守自己又通透旁人的人。
終於從“難為”自己的漫長樂趣中走出來了,發現這世界其實還是它本來的樣子,不免有點失落。但是,那些問題對於今天的我們,也許會自如沉著地一笑了之,把它積澱在更深的地方,含而不露,不再迫切地對結果憂慮。這是成長的經驗,也是成長的代價。
我所有的小說差不多即是這種過程的展示。現在,我仍在寫作,因為它還是我的一種有樂趣的工作,而不隻是著書立說的目的。以後,當這種樂趣完全消失的時候,我就不再寫作,堅定地放棄它,不寫作也同樣是一種堅強的選擇。
我覺得人們讀書的時候,也應該是一種交流一種樂趣,而不隻是為了尋到答案這個目的。
陳染200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