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進森林像進入一個瓶口(1 / 1)

我在斯圖加特的索力吐呆過一個月,住的地方是一座古代公爵的行宮,現在是國際藝術家村,名字叫“獨逸學院”。公爵當年把這處行宮變成了一個學院,招兒童在這裏學習音樂、哲學和曆史。公爵要求把教育的成分降到最低,非學生提問絕不作答。學院的校訓是:“創造一個人獨自完成的樂趣”,相當於中文的“獨逸”。

我住在皇宮北樓418房間,整個樓晝夜隻有我一個人。有一天我到地下室取雨傘,卻見到屋裏有一位非裔女人。地下室隻有四五平方米,她靠牆站著,眼向上看,露出貝殼一般的白眼仁,仿佛在這裏已經站了七八年。我先是嚇一跳,後來覺得她可能是藝術家塑的蠟像,想摸她一下。她從鼻子裏撲出一口氣,我幾乎要喊“救命呀”,強忍著沒喊出聲並升向地麵。在西方,人在哪兒站著、站多長時間都屬於每個人的自由。

我在418房間向外看,草地的盡頭是渾黑的森林。我每天進入森林跑步,坐聽鳥啼。這個森林很大,我每天揣著地圖和一封德文的求助信進去並出來。信上寫道:我是誰,我迷路了,請把我送回獨逸學院。我讓翻譯又加了一句話:中德友誼萬古長青。

森林裏的樹冠遮住了天空,使這裏變成了另外的、我完全沒來過的世界。森林裏沒有現代社會的任何痕跡,沒有電線和水泥路,不允許進汽車。就這樣,我很便宜地來到古代,跟皇宮很配。巨大的樹除了參天之外,有的還在地下躺著。躺樹是老死的樹,是昆蟲和苔蘚的遊樂園。人在現代社會學到的知識在這裏全被作廢,我知識不多,也被作廢。我欲知的東西全都是空白,比如——它們是什麼樹?什麼科屬?不知道。森林裏有無數鳥鳴,我連一隻鳥的名字都說不上來。樹和苔蘚的氣味清涼,環繞全身。我感到人在樹林裏顯得多餘,是唯一穿衣走動的生物。不走動的樹們莊嚴、古老、有身份,而我像一個木偶。森林裏有縱橫交織的小路,我每每俯察學院提供的森林地圖,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後再往前走。累了,坐在巨木鑿的椅子上發呆。靜謐中,我跟自己說一句話,話語迅速消失了,回複寂靜。草叢爬出肥碩的蝸牛和拇指粗的橙色蟲子,橙蟲子結隊在路上爬,不知去幹什麼。

獨逸學院的藝術家用熱切的眼神和手勢邀請我加入他們的圈子,我不懂德語及英語,進不去,隻好跟蟲子泡在一起。那些藝術家製作了一些我認為幼稚的藝術,比如把一塊泡沫板黏在走廊天棚,抹一層混凝土,插一枝頭朝下的樹枝。他們激動不已,鼓掌仰視。作品的寓意是地球上已經失去樹木的立足之地。他們邀請我鼓掌,我鼓之,但我更喜歡看離這裏很近的森林。他們不怎麼進入森林,隻在草地上曬太陽、喝啤酒和聊天。

森林的入口像一個瓶子的口,我每天都從這個口鑽進去,鑽到森林的各個地方。還有一個湖,名字叫“熊湖”,湖邊有女警察騎高頭大馬巡邏,這裏是水源地。熊湖邊上開著美麗的匪夷所思的高大野花,常見到老年人在湖邊沉思。我跑步繞湖一小時,他們仍在沉思,連姿勢都沒變。我很想在森林裏過一夜,租一個睡袋,但不敢。我想我怕的不是人,這裏沒有殺人的人。我也不怕野獸,這裏無走獸。我怕什麼呢?我想我拉住睡袋的拉鏈,特別在睡熟之後,怕有妖怪把我抬走,或坐在我肚子上,讓我透不過氣。這裏保留著原始的風貌,怎麼會沒有妖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