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桑園的事情(1 / 2)

櫻桃是彎彎的手指

夜雨之後,紅磚通道在桑園格外觸目。磚是老磚,被光陰蝕出孔眼,製成硯一定發墨。幾株青草,沿磚縫蓬張,把紅磚間隔成一個個小網球場。那些草在風裏招展腰肢,俯首讚歎被雨水耐心刷了一夜的磚道的清潔。

我蹲在磚道旁,拂下青草的露水,洗手擦臉。過一會兒,瓢蟲、螞蟻要來這裏散步,這是一條假日皇冠大道。

小時候,我也砌過一條青磚的通道在平房的院子。

我家住的地方原來有地藏王燕薩廟,“文革”時拆了,磚積如山,為通道材料。從紅鬆的障子到屋門口隻有幾步。我把障子改了,使之距門遠,可砌通道。雖然當時我隻有10歲,竟懂得兩大美學道理,一是看出青磚宜於發思古之幽情,二是把通道砌出兩個漫彎,製造曲徑。但我爸爸不按“曲徑”走,幾步直抵家門。

這條通道花了半月時間弄成,路麵並非平鋪,有各種錯落的形狀。它與院裏的櫻桃樹以及屋簷下的燕子巢構成與外界恍如隔世的情調。櫻桃樹削長的葉子,似美人的眉,倘有風,又簌簌如鏢。燕子每曰從巢裏飛去來兮,雨天尤勤。它那優雅的俯衝,常令人感到燕子徑直衝向我家紅箱子頂上的鏡框上。磚道渾穆,尤其在古銅的夕陽斜罩於我家的煙囪和窗戶時,灰磚上灑滿被樹枝篩碎的金光,寧靜從我家向四外擴散。櫻桃從樹上探出頭,像一根根彎曲的手指。

這些使我得意,以為距藝術不遠。但我父親對此無動於衷。他上班時臉色蒼白,腳步踉蹌著。後來他被關押在單位,開始由我媽送飯,後來我送。那時,常常傳來消息,說有人從大煙囪跳下、上吊或觸壁而死。每天傍晚,我坐在清靜的通道旁等母親下班。從她進院的表情,我就知道父親是否還活著。

聞香

我從桑園裏偷來一枝刺玫,它新綠的葉子帶著嫩黃,仿佛可以蘸醬吃下。花色偏紫,不正規,像紮頭巾養奶牛的再婚農婦。

把花放在清水瓶內,置案頭,非但不幽雅,反添俗豔氣氛,也好玩。

讀書半晌,對這半開的刺玫引頸一嗅,香氣有無。謔,芬芳直入腦髓,也非常俗豔紮實,像農婦甩開胳膊挑水。

嗅過此花,如打三個噴嚏,心明眼亮,開了竅。如同聞了鼻煙。

我8歲時,去別人家串門仍能見到鼻煙壺,瑪瑙水晶的都有,以及古月軒的瓷壺。其中好看的是水晶壺的內畫,山水人馬,匪夷所思。據說此畫是聞煙人用牙簽剔壺壁而啟發了藝人創作。相傳最好的畫手是馬紹軒。搜集鼻煙壺是雅事,譚鑫培竭力收羅過官窯的“一百單八將”,但未如願。

掌故家說,鼻煙於明萬曆時,由意大利人利馬竇帶人中土,讓吾人提神。我們念念不忘向世界貢獻了四大發明,但洋人也沒斷了向咱們獻上小打小鬧的發明,多數是享樂的玩意兒。然而意大利的曆史課本估計不寫向中國輸入鼻煙的事。不光煙,連鼻煙壺據說也由郎世寧由外邦傳人。這些東西一旦輸入東土,立刻變得高度中國化,它與清朝人帶有腐朽氣的享樂癖一拍即合。因此,鼻煙壺在有清一代演化為精微複雜的文玩物件。它與頂戴花翎的王爺貝勒已很洽合,同它故鄉黃鬃其腮、燕尾其臀的洋人反成隔膜。

鼻煙已經聞不到了,賣此物負名的天蕙齋亦於大柵欄消失近百年。若想得到由鼻而腦的醒豁,猛吃芥末是一道,聞花亦是一道。聽說國外有嗅花療法,閉目探鼻於花前,深嗅不止,如我們的氣功,是什麼花及治什麼病則未可知。最羨慕蜜蜂,在花蕊裏伸手踢腳打滾,亦不曾打過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