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我們這代人受到的差不多是恨的教育。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我就被告知應該恨你,我的爺爺。你這個肺病患者,每天天未亮就吱呀一聲推開門,劇烈地咳嗽一陣,然後拿上釘耙和糞筐,把村路上、林子裏的豬糞、狗糞,撿得幹幹淨淨。你青筋鼓暴的腿上有一塊又黑又亮的疤,那是日本人的子彈留下來的。你後來的全部生活都打上了這個殘酷的印記。在八年抗戰中,你不幸隸屬於國軍,而你退伍後,你的父親又給你留下了30畝水田。我一上學就知道,我再也不能坐在你的腳上,摸那些十分可笑的、樹根一樣糾結的青筋,和那塊銅錢一樣的槍疤了。那雙踏在草鞋上的腳,是怎樣的一雙腳啊!從淞滬的戰事,到武漢的淪陷,從貴陽到桂林,你這位某軍某師某營某連的夥夫班長,挑著大鍋走遍了南中國。我沒有想到要記住你部隊的番號。不管怎麼說,在這個國家最危急的年月,你曾經放下過高高揚起的牛鞭,到這個國家百孔千瘡的軍隊裏服役,把你新娶的媳婦留在家中。從鎮上娶來的這位媳婦,是全村最美麗、名聲最好、女紅最巧的女人。她後來成了我的奶奶,我一生中最熱愛的女性。
我不知道除了你,還有誰能給我姓名和血統。你,通過我父親,構成了我生命的源頭。我的兒子剛出生時,又黑又瘦,滿臉皺紋,看上去就像一個衰老的孩子。我驚異地發現,他幾乎是你垂暮之年的逼真縮影。生命真的會如此奇異嗎?朝陽和夕陽真的是同一顆太陽嗎?在我把孩子從醫院抱回家去的路上,我說不出話來。1921年的太陽曾經照耀過一個嬰兒的出生,這個鄉下孩子後來在戰爭中成了一名夥夫班長。而此刻是1998年11月,最後的秋天—如果這個月份還能被稱作秋天的話,早晨的陽光從雨後的樹葉上滴下來。從滴到我鼻尖的雨珠上,我聞到了太陽的香味,一種農家烤甜餅的氣息。
想起甜餅便不能不想起家鄉的禾場。我對於禾場的了解,比對我的手掌和整部中國現代史的了解都要多得多。梅雨季節一過,禾場便布滿了豬、狗、牛和人的足跡,這對於秋天、對於即將登場的莊稼,是一種大大的不敬。你就要抓緊雨後初晴的好天氣,趁著地還沒有被曬硬,趕緊用牛拉起石輥,把禾場碾軋得平平整整。這是5月裏的輕活,村子裏主事的人都知道,你是一個最多隻能活三年的肺氣腫病人。你浮腫的臉就像一隻紫色的茄子。那是一個多麼美好的早晨啊,我跨上了自家低矮的專門養豬的草房屋簷,看著太陽升起來,照著禾場的水窪,明晃晃的,鏡子般耀眼,遠處是一丘一嶺的稻田,高低起伏。你的父親傳給你,你耕種了一年就換了主人的那30畝稻田,就在易於灌溉的堰塘下麵。當我長大後作為一名青年農民和公社社員插足這些稻田時,我也許應該有異樣的感覺,可我當時完全忽略了對內心細膩的體驗。
雖然虛弱,但你步履穩健,一圈又一圈碾壓著禾場。你親手用細麻編織的草鞋,托著那雙走遍大江南北、踏過烽火硝煙的腳。而隨著太陽的升高,你脫下夾襖,把背上的鬥笠戴在了頭上。鬥笠的影子留在被碾壓過的禾場上,使你和太陽、大地建立了聯係。我騎在屋脊上,起勁地向你呼喊,我覺得你就是在烙一張巨大的甜餅,就像你在軍旅生涯中所常常做的那樣。我的喊聲驚了你。你喝住牛,回過頭來,我從鬥笠下看到了一張煞白的老臉。
你很鎮靜地答應我的呼喊,急急地朝屋簷下走來,一邊走,一邊叫我不要亂動,你說奶奶已烙好了甜餅,不一會兒就要端到禾場上來。說著這些話,你便走到屋簷下,仰起臉望我,要我抓緊屋頂的茅草。當我撲到你的懷裏時,你的大巴掌便也劈劈啪啪地落在了我的屁股上。你變成了一個憤怒的、凶神惡煞的人。太陽在我的淚眼裏閃爍著五彩的光環。我聞到了那頂年代久遠的草帽上帽繩和細篾片因飽浸汗水而發散出的強烈的鹹味。這時,奶奶果真用一把篩子端來了烙好的甜麥餅。生了芽的小麥磨漿後烙的餅,有一種自然的麥芽甜味,更長的麥芽還可以熬糖。我看到她裹過的小腳,穿著一雙她親手繡的、在當時和今日的農村都早已絕跡的繡花棉緞布鞋,跟爺爺用青布和細麻混合編成的草鞋相映成趣。
我永遠也不能真正理解你的那些鄉親。他們似乎恨你,又似乎對你充滿敬意和同情。那些頭腦簡單、語言和衣著都土得掉渣的人,他們的行為自相矛盾、不可思議。他們會為了一捆幹稻草而高聲叫罵,女人們互揭隱私、互揪頭發,但在暴雨降臨的時候,卻讓自己的穀子淋在禾場上,去幫那些缺乏壯勞力的家庭搶收稻穀;娘兒們習慣到隔壁去借兩個雞蛋來招待客人,借一小碗麵烙餅—償還的時候卻用大碗;誰家從河汊裏捕了一籃小魚、半竹簍蝦米,挨著的幾家都會沾上些腥氣,飄出魚蝦湯的鮮味……我知道,在這樣的鄉村裏,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仇恨萌生。置身於他們中間,你作為被規定的敵人,平安活過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