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淩晨,從鎮上寄宿中學回家過星期天的我,正在酣睡中,忽然被搖醒了。睜開眼睛一看,床前站著母親和奶奶。她們的臉上,透露出一種極莊嚴、極神聖的表情,夾雜著幾分神秘的喜悅。
我揉揉眼睛,掩著被子斜躺起來。對於天不亮就被叫醒,感到相當惱火。那是高考複習最玩命的階段,平時在學校裏,每天隻能睡四五個小時,隻有星期天回家,才可以多睡一會兒。
母親再次開口時,我就知道了她的意圖。原來,母親和奶奶反複磋商,為我的“終身大事”(鄉下人用來替代“婚姻”一詞的同義語)提出了兩個候選人:一個是拐彎抹角的某個姨媽的女兒,長得人高馬大,比我整整高一個頭,她屬於智力低下的那類孩子,上了五年小學,一直都在讀一年級;另一個是我母親堂兄的女兒,算是我的表姐,和前者相比,要聰明得多—讀到小學三年級,就拚死拚活不讀書了。
我前天晚上臨睡前,就聽見母親和奶奶在隔壁低聲交談,煤油燈把她們的影子投在土牆上,我剛好能夠看見。原來她們“密謀”的,是這樣一件大事。
我感到屈辱,自尊心受到了極嚴重的傷害。我“呼”地一下坐起來,把腿上的被子一腳踢開,粗暴地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們瞎操心!”在我母親看來,我能否考上大學倒還在其次,至關重要的是,我必須討一個能和我共同生兒育女的老婆。我理解母親的心病。我們家極其貧窮,勞力少,人口多,爺爺又曾是“地主”,我要找個好姑娘,這是難於上青天。家鄉是愚陋的地方,盛行早訂婚,母親生怕鄉村裏的姑娘都被人捷足先登,便早早地提出了兩戶親戚的女兒以備擇善而娶,頗有點“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精明,沒想到卻遭到了我的無情否決。
那年,我17歲,已經漸明世事,心裏默默喜歡的,是村裏一個裁縫的女兒,隻有她才心靈手巧,穿得也整齊。我如果考不上大學,陷在泥土裏當一個農民,她當然是不見得肯嫁給我,但她心裏喜歡我卻是不容置疑的。幸運的是,我是鎮上那所中學裏成績最優秀的學生,全市範圍的統一考試,每次我都名列前茅。我的母親和奶奶,完全忽略了一個極大的可能性:最多再過兩個月,我就要徹底改變我的人生軌跡,遠遠地離開這荒僻的鄉村。
果然,兩個月後,我以全市文科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被北京的一所著名的大學錄取。直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不明白,母親為什麼偏偏要在高考前夕,在那樣關鍵的時刻,迫不及待地給我提親,而候選人又是那樣絕對不會讓人產生愛意,而隻能滋生同情。
我素來被鄉鄰們公認為孝順的兒子,但在終身大事上,我還是堅決地拂逆了母親的心願。在那個莫名其妙的夏日淩晨,我對母親宣稱:我要找一個漂漂亮亮、白白淨淨、知書識禮的城裏女孩做我的妻子,使小鎮上供銷社裏賣布匹的那幾個姑娘都要自愧弗如。
我此後在城裏的一切奮鬥,都多少跟這一偉大理想有關。母親的態度很曖昧,似乎頗為我的宏願高興,但同時又對此深為惱火。在我每次從大學回家探親時,母親總是懷著一種“走著瞧”的拭目以待的態度,旁敲側擊,問起我的女朋友的情形。我便從郊遊踏青時拍的合影中,隨便挑幾個容貌稍好些的女同學,胡亂指給她看。對於這些城裏的女孩子,她從未發表任何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