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川老家的人“好吃”是全國聞名的。曾記得一幅圖片:一戶以撿垃圾為生的貧困人家,在他家危房的房梁上,懸掛著幾大塊烏黑發亮、浸著油珠的老臘肉,這家主人麵對鏡頭滿臉笑容。這讓我想起了老家人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窮日子不能苦過。這大概從吃的角度反映出川人達觀堅韌的生活態度。外地人到過四川,留下印象最深的還是在“吃”上。有人對麻辣味由恨到愛,有人對它更是由愛到盼,由盼到懷念。而我要說的鹵肉,算不上川菜的上乘之品,它散布於民間尋常巷陌,小店散攤,多年來在川南地區長盛不衰。如果你到川南旅遊,不親自嚐嚐那裏的鹵豬蹄、鹵豬尾,唉,那你就白去了。在北方的城市,我看到有些小販打著“四川鹵肉”的牌子叫賣,買來一嚐,根本就不是那味,完全就是北方熏肉拌點兒辣子,完全就是砸“四川鹵肉”的招牌嘛。四川鹵肉複雜的製作工藝他們是學不來的。
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我從村裏到鎮上念初中,上學要穿行整個小鎮,每次路過鎮西橋頭的“李三”鹵肉店,都被濃鬱的肉香熏得直流口水,這種肉香怪怪的,明明是一股中草藥味,卻勾人食欲,肉香布滿你的整個神經係統,胃裏像有貓爪子在撓。這個店鋪生意好得出奇,一到晚上五六點鍾,買肉的人排了長長的隊,常常直徑一米多寬的大筲箕裏裝的鹵豬蹄、鹵豬尾、鹵豬肚、鹵牛肉、鹵野兔,不到一小時就已賣空,買不上的人隻好掃興而歸。這兒的鹵肉都是嚴格按祖傳秘方製作,製作過程複雜,產量卻並不太高,每晚我下自習都能看見這家店在忙乎,他們做生意真是一絲不苟的,難怪斜對麵的“王四哥”鹵肉店與他相比生意差多了。
巧的是,“李三”店老板的女兒李憶梅是我的同學,我從她嘴裏聽了一些故事。她說,她家的鹵肉是祖傳下來的,已有多年曆史了。雖然鹵肉不是她家的首創,但這種特殊調料則是她家摸索出來的。她的曾祖父是個中醫,對吃很在行。一次在煮肉時,試著把冰片、甘草、枸杞等十幾味中草藥放進鍋,認為這樣可能更有營養,沒想到燉了三個多小時後,肉香濃烈,肉色黃澄,外嫩裏鮮,切片配以蒜泥、花生仁、七星椒、花椒、蔥花、薑汁、白糖、醬油、米醋和紅油後,各種佐料既能衝淡殘存的中藥味,又能增添肉本身的香味,口味麻中帶辣,辣中帶酸,酸中存香,口感奇特。
她說她們家的肉賣得這麼好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買肉全部選農家飼養的雞鴨豬等,拔毛也從不用瀝青,全是手工一點點除掉。然後把要鹵的肉放在鍋裏用開水焯,焯至無血色後迅速撈起,再投進盛有相傳秘方鹵水裏慢慢熬製,三至五個小時方能出鍋。
“李三”鹵肉店生意紅火之極,引來不少同行的妒忌。一次,鎮工商所接到群眾的“舉報”,檢舉“李三”鹵肉店摻了罌粟殼。工商所會同有關部門一起到“李三”鹵肉店突擊抽檢,發現並無違禁物,結果該店名氣因之更增。
那時小鎮的人們並不富裕,但人們很會生活。農閑時分,趕場的人特別多。哥兒幾個花上三五幾元錢,泡杯清茶,燙壺燒酒,切斤鹵菜,擺擺“龍門陣”,聊聊苦樂事,喝得舌根發硬,喝得素麵朝天,直到太陽落山倦鳥歸林才背著背篼晃晃悠悠回家。回家來迎著婆娘的大罵“你這個死鬼,貓尿喝得自己姓啥子都不曉得了”,反而十分愜意地笑。在我的記憶裏,父親就是那些醉漢中的一個。那時,我年少氣盛,從心底裏瞧不起父親,總認為他胸無大誌,本可以留在重慶的軍校,但他執意回鄉工作,又早早退休過起了農民生活。他常說:人生難買一自然啊。還常竊笑那些華而不實的人:別看你穿得好,肚皮像豬草;別看我穿得爛,肚皮像油罐。
直到有一天,當我經過多年的奮鬥終於在北方的大城市定居之後,猛然發現:當年的父親不是沒有道理的啊,而他身上那種“戀家”情結,而今竟在我的身上重現。平時所食之物如同我為了生存不得不委曲求全而幹的職業一樣,哪裏有半點享受,僅是為了維持生命所需而已。胃這個東西真是很怪,它非常戀舊,它很容易“挑撥”人的大腦對故鄉美食的思念。尤其羈旅飄泊久了,或生活坎坷不定,它會更加強烈地催促你:回鄉吧,別再委曲我了。是嗬,民以食為天,一個人的飲食習慣之難改變,如同一個愚蠢的女人總想改變她男人的性格一樣難。男人往往更注重吃,吃的喜好幾乎可以影響他對生活的態度和婚姻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