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是個長潭的轉折處,兩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山頭上長著小小竹子,長年翠色逼人。這時節兩山隻剩餘一抹深黑,賴天空微明為畫出一個輪廓,但在黃昏裏看來如一種奇跡的,卻是兩岸高處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腳樓。這些房子莫不儼然懸掛在半空中,借著黃昏的餘光,還可以把這些希奇的樓房形體看得出個大略。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個共通相似處,便是從結構上說來,處處顯出對於木材的浪費。房屋既在半山上,不用那麼多木料,便不能成為房子嗎?半山上也用吊腳樓形式,這形式是必須的嗎?然而這條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塊還不值價。因此,即或是河水永遠長不到處,吊腳樓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應當有何惹眼驚奇了。但沿河因為有了這些樓房,長年與流水鬥爭的水手,寄身船中枯悶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過路人,卻有了落腳處了。這些人的疲勞與寂寞是從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河麵大小船隻泊定後,莫不點了小小的油燈,拉了篷。各個船上皆在後艙燒了火,用鐵鼎罐煮飯,飯燜熟後,又換鍋子熬油,嘩的把蔬菜倒進熱鍋裏去。一切齊全了,各人蹲在艙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滿後。天已夜了。水手們怕冷怕凍的,收拾碗盞後,就莫不在艙板上攤開了被蓋,把身體鑽進那個預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濕的硬棉被裏去休息。至於那些想喝一杯的,發了煙癮得靠靠燈,船上煙灰又翻盡了的,或一無所為,隻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談談天的,便莫不提了桅燈,或燃一段廢纜子,搖晃著從船頭跳上了岸,從一堆石頭間的小路徑,爬到半山上吊腳樓房子那邊去,找尋自己的熟人,找尋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來到這條河中來到這種吊腳樓房子裏的時節,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稱為熟人鄉親了。
這河邊兩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隻三十左右以外,還有無數在日前趁融雪漲水放下形體大小不一的木筏。較小的木筏,上麵供給人住宿過夜的棚子也不見,一到了碼頭,便各自上岸找住處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則有房屋,有船隻,有小小菜園與養豬養雞柵欄,還有女眷和小孩子。
黑夜占領了全個河麵時,還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腳樓窗口的燈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間飄忽動人的火炬紅光。這時節岸上船上都有人說話,吊腳樓上且有婦人在黯淡燈光下唱小曲的聲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時,就有人笑嚷。什麼人家吊腳樓下有匹小羊叫,固執而且柔和的聲音,使人聽來覺得憂鬱。我心中想著:“這一定是從別一處牽來的,另外一個地方,那小畜生的母親,一定也那麼固執地鳴著吧。”算算日子,再過十一天便過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隻能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十天八天?”明白也罷,不明白也罷,這小畜生是為了過年而趕來,應在這個地方死去的。此後固執而又柔和的聲音,將在我耳邊永遠不會消失。我覺得憂鬱起來了。我仿佛觸著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看明白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心裏軟和得很。
但我不能這樣子打發這個長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隨了一個唱曲時清中夾沙的婦女聲音到她的身邊去了。於是仿佛看到了一個床鋪,下麵是草薦,上麵攤了一床用舊帆布或別的舊貨做成髒而又硬的棉被,擱在床正中被單上麵的是一個長方木托盤,盤中有一把小茶盞,一個小煙匣,一支煙槍,一塊小石頭,一盞燈。盤邊躺著一個人在燒煙。唱曲子的婦人,或是空了手捏著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煙者的麵前,或是靠在男子對麵的床頭,為客人燒煙。房子分兩進,前麵臨街,地是土地,後麵臨河,便是所謂吊腳樓了。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麵臨河,可以憑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當船上人過了癮,胡鬧已夠,下船時,或者尚有些事情囑托,或有其他原因,一個晃著火炬停頓在大石間,一個便憑立在窗口,“大佬你記著,船下行時又來。”“好,我來的,我記著的。”“你見了順順大爺就說:‘會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細粉來三斤,冰糖來三斤。’”“楊氏,楊氏,一共四吊七,莫錯賬!”“是的,放心嗬,你說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會要你多的!你自己記著就是了!”這樣那樣的說著,我一一都可聽到,而且一麵還可以聽著在黑暗中某一處咩咩的羊鳴。我明白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過“葷煙”了的。
我還估計得出,有些人不吃“葷煙”,上岸時隻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裏時,便多數隻在臨街那一麵鋪子裏。這時節天氣太冷,大門必已上好了,屋裏一隅或點了小小油燈,屋中必就地掘了個淺凹,燒了些樹根柴塊。火光煜煜,且時時刻刻爆炸著一種難於形容的聲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對河住家的熟人,且有雖為天所厭棄還不自棄年過七十的老婦人,閉著眼睛傍著火旁的母親打盹。屋主人有退伍的老軍人,有翻船背運的老水手,有單身寡婦。借著火光燈光,可以看得出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麵必有個供奉祖宗的神龕,神龕下空處或另一麵,必貼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紅白名片。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燈照著,去仔細檢查檢查,便可以發現許多動人的名銜。軍隊上的連副,上士,一等兵,商號中的管事,當地的團總,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騰的船主,洪江的木簰商人,與其他各行各業人物,無所不有。這是近一二十年來經過此地若幹人中一小部分的題名錄。這些人各用一種不同的生活,來到這個地方,且同樣的來到這些屋子裏,坐在火邊或靠近床上,逗留過若幹時間。這些人離開了此地後,在另一世界裏還是繼續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發生關係以外,與一同在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卻仿佛便毫無關係可言了。他們如今也許早已死掉了;水淹死的,槍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謀殺的,然而這些名片卻依然將好好地保留下去。也許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當地的小軍閥。這些名片卻依然寫著催租人,上士等等的銜頭……除了這些名片,那屋子裏是不是還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東西呢?鋸子,小撈兜,香煙大畫片,裝幹栗子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