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時代的動搖和彼此生活的播遷吧,我們差不多半年有餘以上的日月不通信了。我在自己不安定的生活中,有時也偶然想起了他,但在這樣詭幻不定的人海中,從何處去探詢一個住在山邊海隅的朋友的蹤影呢?大概還是今年春天吧,他才從雪村先生的通信中,間接地曉得了我的住址行蹤。這時,正是他幫助我的好機會,因為我在主編民俗周刊,而他對於此事是很感興味的,並且他恰好住在最便於搜集材料的“民間”。所以在春夏數月中,他給了我許多信和文章,稍讀過民俗周刊的人,自然知道,不勞我在這裏多嘮叨了。清水君,喜歡雜用筆名,在民俗周刊上,除了本名外,有所謂“愚民”的,也就是他。

當暑假時,我報告他民俗周刊將停辦和我個人將離職的事,他聽了,幾度來信,謂民俗無論如何,不該讓它停刊,另外又說了許多同情我安慰我的話。我在悲憤失望中,益感到他的熱情,他的風義。兩月前,他寄來的信,是由浙江大學劉大白先生轉的,可憐殷殷地關心著我的他,到此刻怕還不知道我實在的住址!我的懶惰,我的緩弛,將何以自解呢?

清水君,是一個很肯用功的青年。可惜為了普天同哭的經濟上的關係,他從廣大預科畢業後,便別離了在學府中優遊地修養的好機會了。這一點,是使我更同情於他的地方。他幾度在信函中表露著蟄居文化荒野的村落中,把青年白白地斷送著的苦悶,我讀了隻有黯然無語。我聯想到賈生貶謫,昭君遠嫁一類傷心的故事,不免更深深地呼歎了!這使一切都失卻了生長進展之機能的人間。何時才是它死去了的日子呢?時代的英雄們,我祝福你們努力!

雨絲是暫時休止了,但天空的陰暗呢?我心頭的憂鬱呢?……

在第二次給我的信中,他便親密地提出“夥友”的稱呼要我接受。我不但不怪他太唐突,並且為他簡率的熱情所激動了。

懷莫公

文/何立偉

莫應豐先生在世時他的友人們稱他作“莫公”。

“莫公!莫公!”於是莫公就笑。莫公學過聲樂,故,也是共鳴極好的男中音。

有的人這麼叫他,出於尊敬;有的人這麼叫他,出於戲謔。

沒有人認為莫公不熱情、不正派、不率真、不灑脫、不氣度。單是聽過莫公那丹田氣很足的笑聲的人,都會覺得莫公可親可敬。一個可憎可惡之徒,斷不能發出那樣晴朗的笑聲來。這是一定的。

什麼報上介紹了一位畫家,畫了幅墨荷圖,一反老周《愛蓮說》用心,稱蓮荷既可遠觀之,亦可近玩之。真是妙!莫公是過於的隨和了,故,人不覺得他應該敬而遠之,反而可以隨隨便便就做了好朋友,可以勾肩搭背。

莫公貪杯,兩盞下肚就醉了,滿桌子都是可以一訴衷情的真朋友了。有時“真朋友”們走光了,他對著空酒瓶仍有話說。

前年,我攜妻子到滬上,住上海文藝出版社招待所。守傳達的老先生一看我填的住宿登記表,眼睛一亮:“你是湖南來的?唉呀呀你們湖南有一個老莫,好人呀,住在這裏一個月,每天把空酒瓶拿下樓來呀。”

老先生也是莫公的朋友。

湘中多才子。莫公當是才子王。

沒有學過文學,也幾乎不讀長篇,但是,他寫出了獲茅盾文學獎的《將軍吟》。有一天,莫公忽然想讀長篇了,一個朋友就向他推薦《安娜·卡列尼娜》。過去了好一堆日子,朋友索要借他的書了。莫公說:“拿去就拿去,反正讀不完!”莫公還寫了比《將軍吟》更好的長篇。莫公的樂理很好,他用作曲的方法結構了他的長篇。他的長篇容納的是他胸臆間澎湃的憤世嫉俗,膽劍豪氣。

莫公也沒有學過書法。但是忽然,他一變為連書法家也承認的書法家了。長沙的許多的酒家,招牌就是莫公的劍拔弩張自成一體的字。莫公說:“我不臨帖的,我不臨帖的。”得很。

莫公也必定沒有學過畫畫。有一天,也是忽然,他要畫畫。討紙張筆硯若幹,真的就畫起來了。我的朋友王平,家中就藏有一幅老莫的墨色酣飽的貓。雖然一見之下不知其究竟為何物,但是,何物也溫柔得好。

莫公還給自己的長篇插圖。法無法,極個性。極拙,叫人看過要忘記,比較難。

莫公贈我的字是:覺悟。

我說寫得好。莫公吐出酒氣來,男中音地說:不算好不算好。下回再寫一幅好的。

嗚呼,天不假年,下回已不能再!

單是聽過莫公那丹田氣很足的笑聲的人,都會覺得莫公可親可敬。一個可憎可惡之徒,斷不能發出那樣晴朗的笑聲來。這是一定的。

假如右耳聽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