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起顏淡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句。
每一句都記得那麼清晰。
他還是遲了。
餘墨負手站在湖邊,轉過頭時瞧見他,淡淡一笑:“你來了。”他的衣袖在風中微微拂動:“你來得稍微早了一些,不過早點也好。”
還有一百年。
百年之後,她會在這裏蘇醒,他們將再次相見。
就像孤獨地葬在青石古墓中的亡國娘娘,就像邪神玄襄故去後留下的記憶,就像那一雙生死相擁的洛月族人,就像在生死場中沉浮漂泊、帶著天地秘密的冥宮,甚至像寂寂空庭中那一爐沉香如屑,一切都還在繼續。
隻要歲月不斷,總會有轟轟烈烈的相逢,相知,離別,重逢。
猶記得,初遇時,花紅了,笑了哭了離別了。
可待聚首。
水波輕輕漾開,一隻木雕的沉香爐被放入湖中。
水波緩緩漾開漣漪。
唐周放下手中小刀,微微笑起來:“……我活得太久了,很多感情,很多事,我已經學著不去看清它。顏淡,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一直記得我們最初相見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這麼小就這麼頑劣,我那時就想,這是天生的還是哪位仙君教出來的,根本沒半點仙子的模樣,後來……你果然不是仙子了……”
說著這些話,自然不會有誰來回應。
也隻是說說而已。
就算用百年的時間來講種種前塵,他們的愛恨、離別,也述說不盡。明明是同一件事,每一遍說起,總是忽然引申出好多細節。
唐周拿起一塊檀香木,繼續刻著新的沉香爐,細細的木屑從指縫間悄悄滑過:“我知道你喜歡做沉香,那時我還看不見,隻能用手指摸索著雕一個沉香爐送給你。我一直沒有去想,為什麼很想哄你高興,直到,你跳下七世輪回道……”
那一日後,他去了地涯。
站在曾經時常一站就是一整天的窗口,才發覺有些事想到的往往和事實差得太遠。窗外,原來從來沒有蓮池,他卻隻是想著她那時是怎麼繪聲繪色說起蓮花開時的景象。寂寂空庭中,唯一還帶著顏淡的氣息的,就隻有他雕的那隻沉香爐。
沉香爐裏,沉香如屑,不過冷冰冰的灰燼。
那塊檀香木在他手中漸漸顯出沉香爐的形狀:“輪回過的這七世,我都還記得,可是我一直都沒有再遇見過你。幸好最後一世的時候,我找到了地止,也找到了你。”
“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便是心心念念地找尋什麼,回過頭來卻發覺要找的其實已在身邊。我是天庭青離帝君的時候,便記掛著你,等到我變成了一個凡人,卻還是記掛著你。”
他窮盡心智地追尋著一樣東西,最後卻離當初越來越遠。
“我現在不是天庭上的帝君了,是這裏的土地。我在天庭待過千年,現在才發覺,原來當帝君還不如一個小土地自在。隻不過,這板正的天庭規矩是怎麼養了你這樣的出來?”細細地雕琢出蓮花蓮葉,唐周雕刻的手指一滑,險些割到了自己的指頭:“原來我想每天都雕一隻沉香爐送給你。可我畢竟已經在凡間留過太久,已經沒有以前練出來那種細致的手藝了。剛開始的時候,三個月也做不出像樣的,不過好在我有整整一百年的時間可以慢慢學。”
“顏淡。”你打算何時醒來,一轉眼,一百年又這麼匆匆過去了。
為何我們,相識的年歲還不如分別的時光來得久長?
隻是,這回換我來等你。
“顏淡。”
新雕好的沉香爐被輕輕放入湖中,湖水被夕陽暈染出金色。
“顏淡,我想過了,我不會再問你什麼,回不回得到從前都不重要,隻要這樣就好……隻要讓我看著你就好……”
隻要讓我再看到你。我都快忘記掉你的模樣了。
唐周直起身,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木屑,看著天邊似錦繡般的夕陽,如此一日又打發過去。他偏過頭,隻見餘墨踱步過來,在他肩頭一拍,嘴角帶笑:“唐兄,你看是誰來了?”
夕陽西下,青黛色的人影立於桃花樹下,芝蘭玉樹,風華刹踏。
柳維揚微微笑著:“我這回運氣好,居然還能從冥宮裏出來。”
唐周也笑:“這中間一定很是驚險……”
他們都是如此。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繞了一大圈,卻還是能再相逢。
餘墨望著湖裏在小風中搖曳翩躚、含苞待放的菡萏,眼中漸漸凝起明亮笑意,一瞬間,身後的山色綠草全部失了顏色。
“回來的,怕不止柳兄一個。”
這回終是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