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助人與優越感(1 / 1)

吳心

曾讀過一篇文章,記述的是二戰期間一位德國老人的故事:他的家在農村,人煙稀少。有一天,一個身穿風衣、頭戴禮帽、手提皮箱的男人在他家院子柵欄外徘徊。他觀察良久,然後走上前去對那人說:“先生,您是否願意幫我把柵欄裏的這堆木頭扛到那邊角落裏去,我老了,扛不動了。”男人眼睛一亮,連聲答應,脫去風衣禮帽,然後很賣勁兒地把木頭扛過去並擺放得整整齊齊。那天晚上,滿頭大汗的客人心情愉快地在廚房裏與主人共進晚餐,然後又踏上了旅程。整個戰爭期間,城裏逃難的人很多,老人家裏的那堆木頭無數次地被從院子的兩頭來回扛過,而每搬一次,就會有一個客人與他共進晚餐。

——其實,那堆木頭根本不需要搬動。

我的心被這個故事深深地觸動。這是在我成長的曆程中,在我生存的環境裏,在我習慣的文化和熟悉的同胞中很陌生的一種感情:當一個人有能力幫助他人時,卻小心地把自身的優越掩藏起來,給受助者創造一個機會,從而使他覺得自己的受助是因自己付出而得到的報償,這是何等的仁慈啊!

從這位異國老人的所為中,我感到了自己曾有的“助人為樂”意識的缺憾——還有什麼比一廂情願地“高尚”地助人更傷受助者的自尊呢?

曾經不理解“嗟來之食”中那個齊人的所為,當老師時,我一邊在課堂上給學生講這個人多麼有骨氣,心裏卻覺得他真不聰明。讀了德國老人的故事,我才頓然感受到寧死不受“嗟來之食”者的人格之尊。“嗟來之食”的故事有兩千多年了,可兩千年來,“嗟來之食”也好,“請來之食”也好,我們實在沒有真正體會到人的尊嚴在其中的呐喊。

最近我們身邊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在一個不幸的家庭中,母親重病臥床不起,父親決定離開這個家,14歲的女兒沒有跟父親走,而是選擇留下來照顧母親。於是,電視台、報社找上門來要宣傳她的事跡。從電視裏我們看到,記者在不停地問,而孩子隻是低著頭一聲不響,許久,她抬起掛滿淚珠的臉說:“你們別問了好不好,我不想說。”——隻要出發點是助人,其行為就是善舉嗎?把他人的痛楚、不幸以及自覺羞愧之處剝裸在光天化日之下,高揚起自認為高尚、無私的愛心大旗去解除他們的困難,這其實是一種殘忍,是一種自私,是無視他人尊嚴的殘忍,是無所顧忌地炫耀自己高高在上優勢的自私。

這樣的事,我們遇到了很多:貧困孩子因接受了別人的錢,他們就必須感激,受助的貧困生也因此必須比其他學生更優秀,更不能犯錯誤;對單親家庭的孩子,任何一個好心人都可以不加掩飾地投以憐憫的目光,去同情他或關心他……其實,有些人在慷慨地表示自己的關心時,是需要借助更渺小、更虛弱的人來襯托自己的高大——但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優越感可能給別人帶來心靈的傷害。

當我們是平頭百姓時,我們樂意幫助比自己差的人;當我們有了權勢時,往往會利用手中的權力助人,儼然救世主施舍著善意。而對他人的尊重,卻很少裝在我們心中。在不平等的關係中,尊嚴的貧血成了現代人的社會病,因此,許多人不懂不受“嗟來之食”者的痛了。

助人可以給予心靈以溫暖,但如不顧及對方的心理感受,也可能會深深地傷害別人,在他們心上永遠種下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