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浣雪 第二十四章 永墜深淵(1 / 2)

幾縷散發隨著他偏頭的姿勢無聲揚起,姬玉賦微微睜大詫異的雙眼,仿佛不能理解左頰上輕細的痛感由何而生——這記耳光來得既疾又響,力道雖不大,卻足以令撫琴宮宮主陷入詭異的沉默中。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僵立片刻,他終於緩慢地轉過頭,一度失焦的目光重新對上眼前的女子。披香夫人一寸寸縮回手來,琥珀似的眸底再次泛湧出淚星。她緊咬下唇,努力平複著過於急促的呼吸,翕動的紅唇像是要說什麼,可到底連一個字也吐不出。

她是第一個膽敢扇他巴掌的人。自出生至今近七百年間,姬玉賦從未嚐過挨耳光的滋味,即便是幼時在家做了錯事領罰,頂多也就挨兩下板子,抄幾篇祖宗家訓以示懲戒。身為長子,他素來被父母族人捧在手心,打臉這種視同折損尊嚴的事,斷然是不會降落在他身上的。

而那之後的他,武藝大成傲視群雄,身居撫琴宮之首座,執掌千頃江湖之機鋒。這數百年間,沒有人能夠違逆這位無冕之王,更別說得寸進尺扇他巴掌了。

不過……奇怪的是,雖說挨了眼前這個女子一耳光,他不僅沒有半點怒意,反倒鬆了口氣,全然地安心下來了。

這一次,他們的身後沒有斷崖,沒有白浪翻湧的雍江,沒有嫁衣少女臨水獨立的絕望和死別。她安全而切實地站在他麵前,陌生又熟悉的暗香籠在鼻端,並且,他的左頰上還殘留著一絲熱辣的觸覺,伴著輕微的、有些發癢的刺痛……這些,都是她帶給他的,新奇有趣。

於是,他決定順從這樣詭異的愉悅,做一件九年前就該做的事——

漫長的沉默令披香的勇氣一滴滴漸次殆盡,她暗自歎了口氣,原本抬起的腦袋又低了下來,等待著姬玉賦的怒火降臨。

不料這個挨了自己一耳光的男人,忽然掀起嘴角伸出胳膊,將她拉入懷裏。

直到額心觸到一片散發著檀木香氣的織物,披香終於驚覺眼前是怎樣的狀況,連忙抬手想要推開他:“喂,你這是什麼意思?放開……”察覺到姬玉賦的雙臂在她背後交疊,把她牢牢鎖在懷裏,她更是莫名慌張起來,臉上不受控製地紅了:“你剛才可是被我打了啊,到底有沒有點自覺啊?至少先、先放開我……”

“放開你也不是不可以。”輕笑一記,姬玉賦把下巴擱上她的發頂,“除非你答應老老實實做我的徒弟。”

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披香隻覺自個兒腦子裏又一次炸開了鍋,心口仿佛有什麼東西再次碎裂開。這些年對他的怨懟也好、傾慕也好、思念也好,全都從那些脆弱的裂縫間噴薄而出——“所以你以為你是誰啊!”她試圖靠這句話支撐下去,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

“我麼,當然是你的師父了。”姬玉賦說。

這話讓披香徹底敗北了。原本這句話就不是為了讓他回答的,豈料他居然認真思考起來了。不行不行!她在心底警告自己,這一次絕對不可以被他牽著鼻子走:“我、我是說,你憑什麼擅自認定我還會認你這個師父?不僅如此,還擅自決定我必須是容禍兮,必須遵守你的那一套規則,你這個人究竟要自大到什麼地步啊!”

話是這麼說的,可事實上,她連對姬玉賦板起臉都快要做不到了。

“自大麼。”對這個指責一點反駁的意思都沒有,姬玉賦淡淡笑道,“與其說是自大,不如說是絕對的自信吧。至少在這個方麵,我認為不會出現任何偏差……至於別的麼,我倒是沒仔細考慮過。”

“啥?”不知不覺中節奏已經被姬玉賦帶走了,披香卻還沒意識到,一本正經地問:“這個方麵又是哪個方麵?”

姬玉賦垂眸看她一眼,如有寒星閃爍的黑瞳下泛起名為“得逞”的笑意:“是指……‘容禍兮不會離開我’這個方麵。”

說著,他將雙臂收得更緊,幾乎要把她整個人藏進他的大氅裏去。

呼吸間滿是屬於他的熟悉的香氣,披香忽然無法抑製地渾身顫抖起來,來勢洶洶的淚意再次湧出眼底,大顆大顆滾下臉頰,然後沒入他胸前溫暖的布料中。

他憑什麼這樣肯定,她根本放不下他?

又是憑什麼將她置之不理多年以後,再次要用溫柔的懷抱把她騙回去?

憑什麼……擅自決定重新將她拉回那個名為“姬玉賦”的深淵之中。

知曉埋首在他懷裏的姑娘正在無聲哭泣,姬玉賦溫和地籲了口氣,輕輕拍撫她的後腦勺。那帶著未知魔力的嗓音落在耳畔,披香怔怔瞪大了眼,卻無法阻止眼淚的下墜。

他說……

“對不起,禍兒。我來晚了。”他埋首在她的發間。霎時間天地俱寂,隻有他的聲音無限放大——“……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