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9章(1 / 3)

來到醫大附屬醫院走廊,馮月真雙手插在白大褂兜裏,她告訴白刃:“治療敗血症,這筆開銷是很驚人的,而且必須及時,否則……”

白刃明白敗血症的凶險。不管怎樣,他請馮大夫先給治,回頭他籌錢。

馮月真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那意思是:你也是個窮學生啊!你上哪兒弄一大筆錢去?

這時,白月朗從走廊盡頭過來,來到他們身後,默默地聽他們交談。

馮月真正問到張雲峰的家境:“他們家困難嗎?”

白刃苦笑,“困難”二字已無法概括其窘迫境遇。原來他們兄弟二人是孤兒,是張雲岫帶著張雲峰苦苦掙紮著活過來的。他們撿煤核、討飯、拉腳、挑磚,一邊掙口飯吃,一邊上學,又都很優秀。在這一點上,他們借了父親白浮白的光,整個國高四年,免了他們的學費和起夥費,還供他們書本費、零用錢。他們哪有錢治病啊?

馮月真不禁肅然起敬,她對過來的劉護士長吩咐說:“告訴值班醫生,立即對六號床搶救,用好藥、輸血,盡管用。”

劉護士長顯得為難:“那費用還沒交啊,按院規……”

馮月真說:“我擔保還不夠嗎?回頭我簽字。”劉護士長隻好答應著快步走了。

白刃謝過馮醫生,心裏踏實多了,這一下張雲峰有救了,他表態,不會讓馮月真在中間為難的。聽到這裏,白月朗已到病房去了。看過張雲岫出來,又在走廊碰上哥哥,他們一起走出附屬醫院大樓。

白家兄妹倆站在花壇前,白月朗雖然跟張雲峰是同學,可第一次聽說他們倆是孤兒。怪不得呢,平時張雲峰連牙粉都舍不得買,用鹽刷牙。白刃又說出一個秘密:“妹妹還不知道他們的身世呢,他們根本不是親兄弟。”白月朗瞪圓了眼睛,“又是一個驚奇,怪不得瞅著長相不像親哥倆呢。”

白刃問妹妹:“聽說過王鳳閣嗎?”

“王鳳閣?不是抗日義勇軍的英雄將領嗎?”九一八後,王鳳閣和遼寧的單刀司令鄧鐵梅,還有馬占山,都是東三省人心目中的大英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尤其是王鳳閣,死得英勇壯烈,好像都叫日本人殘害了。

白刃點點頭:“是啊,王鳳閣兵敗被俘,雙手被日本鬼子釘在木樁上,他仍罵不絕口。最後日本人殺了他全家,連四歲的兒子也不放過,張雲岫就是王鳳閣的親侄子,那年十歲,張雲峰九歲,是王鳳閣副官的孩子,兩人逃出來,改名換姓開始了流浪生涯。”

白月朗更著急了:“得想法籌款啊,別讓人家馮醫生擔不是。”

白刃一臉愁雲地歎口氣,“雖然咬牙應承下來了,但畢竟不是個小數目啊,談何容易!”

白月朗叫哥哥別犯愁,可以衝家裏要。但白刃覺得指望不上,媽經常抱怨,家裏寅吃卯糧是常事,白浮白有一千條不好,有一點可以多少讓兒子看重,他不自私,總是周濟一些國高讀不起書的窮學生,錢向來是左手來右手花出去。家裏沒閑錢是肯定的。

白月朗倒挺有把握:“媽媽手裏有點小份子錢,我能摳出來。”白月朗問,“一百夠不夠?”

白刃又一次苦笑:“虧你還是學醫的,一百能幹什麼?”白月朗怔在了那裏。

西裝革履的甘粕正彥從外麵進來,見一個清潔工正在拖滿映辦公大樓前廳的地。馬賽克地板上拚出了一條長長的黑龍圖案,這是日本右翼黑龍會的徽標。

待清潔工拖過,甘粕正彥蹲下去,伸出戴白手套的手在地上擦了一下,手套立刻染上了灰垢。他站起身,清潔工正膽戰心驚地看著他呢。甘粕正彥點手叫他過來,把髒手套給他看,他沒多說一句話。嚇得那清潔工一再鞠躬,隨後跪了下去,用抹布一點一點地擦。甘粕正彥這才滿意地走了。

甘粕正彥又向廁所走去。這時,白月朗腳步匆匆地走進辦公樓,猶猶豫豫地接近了甘粕正彥,正要喊甘粕正彥,但他已經進了男廁所。白月朗隻好在外麵宣傳廣告牌下麵等,漫不經心地瀏覽著明星海報。

不知什麼時候,她看見製作部長八木保太郎、副理事長根岸寬一、理事和田樹、上映部長野崎三俊、秘書課長天崗長喜等一大群人先後小跑著進了男廁所,人人都顯得很緊張。

白月朗很納悶,就問擦地的人:“廁所出了什麼事?出了人命案,還是發現了反日標語?怎麼驚動了滿映這麼多巨頭?”清潔工搖搖頭。白月朗覺得一定出大事了,男廁所她又不能進,就讓清潔工快去看看。可清潔工仍舊用力地擦地板,頭都不抬,他可不敢去。

男廁所裏並沒有出現反日標語,也沒出人命案,此時甘粕正彥站在一個小便池前,那些滿映大員們都排成了一隊,每個人走過小便池時,都得彎腰低頭認真地聞聞小便器。顯然阿莫尼亞味道太刺鼻子,個個都用手扇著,一臉苦相。

“都聞過了?”甘粕正彥開始訓話,“味道不好吧?那你們是怎麼管理的?滿映給人留下的印象該是臊氣衝天嗎?”

根岸副理事長把責任全攬過去說:“這都是我的責任,要罰就罰我吧。”

甘粕正彥說:“既然你這副理事長有責任,我就更有責任。從我開始,理事長、理事,各部部長、次長,各課課長,一律罰掉半月薪水,由天崗課長執行。”

天崗長喜雙腿一並:“遵命。”甘粕正彥大步走出去了,大家大氣都不敢出,待甘粕正彥走了,才小心地魚貫而出。

甘粕正彥走出廁所,發現很多人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竊竊私語,見他出來,又迅速散了。他什麼也沒說,正要上樓,見白月朗站在樓梯口便問她:“不去養成所受訓,到辦公樓來幹什麼?”

白月朗鼓起勇氣說:“有事來找理事長。”

甘粕正彥並無往日的熱情,好像變了一個人,他隻冷漠地“哦”了一聲,說了句“到我辦公室來吧”。便舉步上樓,也不多看她一眼。白月朗頭一次感到這麼不自信,在後麵跟著,她真有點後悔此舉了。

在甘粕正彥辦公室門前,天崗長喜迎過來說:“弘報處徐處長在等您。”上個月,徐晴由課長升任處長了。

甘粕正彥沉吟一下,便回頭吩咐白月朗,要她先在天崗課長辦公室裏等他一會兒。

看來她遠沒有那個自信力十足、連腳步都帶有彈性的女人重要。白月朗隻好停步,隻見徐晴跟隨甘粕正彥先進去了。

走進甘粕正彥寬大的辦公室,一落座,徐晴就說:“不知理事長找我有什麼事,不能在電話裏說嗎?”甘粕正彥先是恭賀她的升遷,然後才說正事,正式通知她,今後不要再與西江月接觸了。徐晴很反感,她想知道理由。

“理由嗎?從事特工的人還覺察不到嗎?你居然和你的偵察對象陷進愛河,這是大忌。而西江月很可能是要利用你,從你那裏獲取情報。”

徐晴不服氣地冷笑:“還說不上誰利用誰呢。”

甘粕正彥審視著她的臉,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手。甘粕正彥想緩和一下氣氛,就開了個玩笑:“小白臉別有一番功夫吧?”

他指的肯定是床上功夫。徐晴更加反感說:“我們在談正事。”

甘粕正彥說:“我們也沒談私事。我本來就不讚成你頻繁接觸西江月的,特別是帶了個人感情就更危險,更不能遷就你。”

徐晴反戈一擊了:“如果我告訴你,從一開始就是我迷惑他呢?”

這女人果真厲害,甘粕正彥很被動,徐晴假以柔情,用美人計破獲敵人組織,這是應該褒獎的呀。甘粕正彥忙說:“那可太完美了,你尋到蛛絲馬跡了嗎?”

“請你全力配合我,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卷。”徐睛說。

甘粕正彥答應了,隨後告訴徐晴:“西江月昨天下午四點十分,還在秋林商店門前與人接頭了,舉止可疑,他肯定是不良分子。你以感情為突破口從事諜報工作,也許事半功倍,隻是別真掉進愛河呀。”

徐晴冷笑,覺得他真把自己看扁了。她差點說出來:哪個讓我徐晴看上的男人,不是我的獵物?也包括你甘粕正彥啊!

徐晴前腳一走,天崗長喜就把白月朗引進了甘粕正彥的辦公室。白月朗還是頭一次進他的理事長辦公室,這裏與湖西會館的風格迥然不同,牆上有天皇禦影,桌上有德川慕府時代的軍刀,最醒目的還是甘粕正彥手書的“建設王道樂土,大東亞共榮”的一幅中堂,本來是政治標語,他卻當書法作品來完成。

這一切讓白月朗感到陌生和不適應,這像是另一個甘粕正彥的存在。甘粕正彥也完全是另一副麵孔,他坐到寫字台後,收攏一下文件,不看她,也不讓她坐。白月朗很尷尬,一時手足無措。天崗課長又送上一遝文件,請理事長簽批。又向他報告,廁所的事,買了濃硫酸清洗,再用高效消毒水,已在徹底清掃。

甘粕正彥幾乎沒有吭一聲,他簽過幾份文件,揮揮手,天崗長喜抱著文件夾離去。他這才很嚴肅地問白月朗:“找我有什麼事?”白月朗很沒底氣地說了聲沒事,轉身想走。

“回來。”甘粕正彥幾乎是訓斥了,“沒事找我幹什麼。”

白月朗很委屈地說:“想不到……”

甘粕正彥說:“哦,我明白了,你覺得我冷淡了你,是吧?這是在辦公場所,你必須明白,在這裏與在我的湖西會館不應該是一種氣氛。”

這是白月朗所不能接受的邏輯。她說:“對不起,那我走了。”

甘粕正彥的表情比方才顯得溫和了,他說:“那麼請坐吧。現在你可以說找我有什麼事了嗎?你仍然保留醫大學籍的事,天崗課長不是已經給你辦好了嗎?”

白月朗已經知道,已經道過謝了,難道他忘了?白月朗索性鼓足勇氣說:“我有一個朋友病了,很重,可能是敗血症,如果籌不到一筆錢,很可能……”

聽了一半,甘粕正彥就聽明白了,他顯得冷漠:“想借錢是不是?你在養成所學習,除了免費提供飯夥和寄宿費而外,隻有很少的一點津貼。你是知道的,而我執掌滿映以來,還沒開過公款私借的先例。”

他封了門。白月朗很失望,又很後悔,不該來舍這個臉。她說:“對不起,我不該來的,讓理事長為難了。我以為可以預支我的薪水呢。”

甘粕正彥說得很不客氣:“你有什麼薪水?學員隻有津貼。不過,公款雖不能通融,個人的錢還是可以借的呀。你需要多少錢,我借給你。”

白月朗慌亂地說:“不,不行,我怎麼好意思借理事長的錢呢。”說著站起來要走。

甘粕正彥問她:“需要多少?”

白月朗囁嚅著說:“也許得一千,沒有一千,幾百也行。”

甘粕正彥按響了桌鈴,他對白月朗說:“我的薪水高,方才到廁所去尿了一泡尿,把半月薪水一千塊尿出去了。”

這是低級玩笑嗎?甘粕正彥見白月朗詫異地瞪著他,就趕忙笑著解釋:“因為小便池子有異味,我動了怒,罰了理事、部長、課長們半月薪水。我也是疏於管理,一樣挨罰,不然我可以多借給你一些。”

沒等白月朗說話,天崗長喜進來,甘粕正彥問他:“昨天已經發薪水了吧?”

天崗長喜說:“是的,我馬上替理事長領出來。”

甘粕正彥告訴他:“隻能領一半,那一半扣罰金。這剩下的一千多塊,零頭給我送來,一千塊整的交給白小姐。是我借給她的,借據也請你替我保管。”

天崗課長斜了白月朗一眼,答應下來,馬上又問:“要不要計算利息呢?”

甘粕正彥點著一支煙吸著,卻把臉轉向白月朗:“白小姐看呢?”

白月朗表示:“理事長肯慷慨解囊,救我朋友一命,已是感激不盡了,當然要付利息,怎麼算都行。”

甘粕正彥笑道:“這口氣可不小啊,不像是借債之人。”

白月朗隻能打腫臉充胖子說:“沒問題,理事長這麼信任我,不怕我還不起,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甘粕正彥說:“我不怕你賴賬,等你成了大紅大紫的明星,錢如流水般往裏進,這不是小錢嗎?”

氣氛緩和多了,白月朗才敢說了一句:“借理事長的吉言吧。”

甘粕正彥說:“看樣子白小姐是個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那我也不能太不仗義。好吧,我一分錢利息也不要,去跟天崗課長拿錢吧。”白月朗再次鞠躬,謝了理事長,轉身往外走。

這時八木保太郎進來說:“今天上午審查《日本海風雲》台詞樣片,在標準放映廳,您去嗎?”

甘粕正彥說:“當然去。”白月朗忙同天崗出去了。

黑板上有一行漂亮的板書:平水八郎的愛情。

西江月在講共同課滿語,他顯然是在借題發揮:“平水八郎的故事也是個忠於愛情的故事,但比起我們的《孔雀東南飛》,遠沒有焦仲卿和劉蘭芝的生死之戀來得那麼淒婉、動人。”接著,他搖頭晃腦地背了幾句,“孔雀東南飛,十裏一徘徊……”

他上課的時候徐晴悄悄來到西江月宿舍後窗外,她穿了一身十字花背帶藍工裝,顯得靈活利落。她留意過西江月貼在案頭的授課表,記得星期三整個上午他都有課。徐晴隱身在海棠樹和一片灌木叢中,看準了屋中確實無人,便溜到門前,她是有心人,早悄悄配好了開門鑰匙,她左右觀察一下,周圍無人走動,就迅速打開房門進屋。

徐晴先在桌上稿件堆裏翻了一陣,又翻抽屜,一無所獲,她很自信,相信一定能有所收獲。她拿了一根木棒,這敲敲那碰碰,覺得有一塊牆壁聲音空洞,那是一個鏡框後頭部位。便卸下鏡框,果然後麵是個活的小門,她打開,裏邊有一卷子紙,展開一張,是傳單,標題是。

日本鬼子南進受阻,損失慘重。

再向裏翻,拖出一架油印機和鋼板、蠟紙來。徐晴的臉上浮出一陣冷笑。

半小時後,徐晴出現在湖西會館一樓會客廳。她換過衣裳,又變得很時尚了。她矜持地坐在甘粕正彥對麵的沙發上,甘粕正彥待博役給他們上過茶退出,才笑著說:“徐小姐越來越漂亮了,有人說你是民生部一枝花,我看可以稱做是滿洲一枝花。”

徐晴說:“理事長真會開玩笑,反正恭維死人不用償命。你這裏是集中天下美女的地方,每天跟紅星、豔星泡在一起,還會看得見別人了嗎?”

甘粕正彥說:“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這叫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他說明星有時也很俗氣、不知天高地厚,怪癖多,倒不如徐晴這樣的職業女性,有追求、有品位。

徐晴很受用,微微一笑說:“理事長真會說話。”

甘粕正彥說:“昨天在國務院開會,挨著你舅舅張景惠坐著,他真是個既有趣又識趣的人,在滿洲國裏絕無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