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 3)

一輛黑色轎車駛來,在白浮白家門前停下。白浮白悠然自得地下車,車開走後,夫人龔新茹站在門口,衝他伸出手來:“拿來吧。”她是索要工薪,“這個月,你總不能又是兩手空空地回來吧?”

白浮白嘻嘻笑道:“哪能呢。”他下了車,從協和服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紙袋,交給龔新茹,轉身就想進屋。

龔新茹掂了掂紙袋,毫無分量,就攔了他一把:“先別走。”她迅速倒空了底袋,裏麵隻有一張十元票,還有幾個鋼鏰,叮當落地,她也無心思彎腰去撿。

龔新茹臉色大變:“就十塊錢?家裏可無隔夜糧了,你安的什麼心啊?”

白浮白從來不急,他賠笑地說:“有幾個學生交不上學費了,不能看著他們失學呀。”

龔新茹冷冷地盯著丈夫,白浮白確有資助窮學生的事,可也不可能月月光啊!她不得不往歪處想了:“你就編吧,我在孩子麵前可給你留麵子了,可你也得叫人過得去呀!”在她看來,除了吃喝嫖賭,有必要瞞天過海嗎?瞞人的沒好事!她一賭氣進屋去了。龔新茹開始跟他慪氣。一直到睡覺,沒跟白浮白說過一句話。

半夜了,白浮白和龔新茹背對背躺在床上,後來白浮白又半躺半坐,從床頭抓起火柴擦著,點著一支老刀牌香煙,看了龔新茹一眼,賠小心地說:“都老夫老妻了,你還信不過我?”

龔新茹說:“既是老夫老妻,你有必要對我隱瞞嗎?”

白浮白說:“真的是幫了窮學生,還有受難的人。咱們沒挨餓受凍,知足吧。”

這時門外有人吆喝:“賣真正老刀牌香煙咧!”白浮白敏感地欠起身。

龔新茹看了丈夫一眼,頓生疑竇:“老刀牌又來了!怎麼這人專賣老刀牌煙?又總是半夜三更?”憑經驗,老刀牌一來,不管家裏有煙沒煙,白浮白必定出去買,多則兩盒,少則一包,這賣煙的仿佛專做白浮白一個顧客的生意。

果然白浮白又在穿衣服,他顯然是在辯解說:“平生隻得意老刀牌香煙,不可須臾斷頓,我的煙還真沒了,他來的正是時候。”

龔新茹見他出去,馬上翻床頭櫃,他又說謊,底下還有十幾盒老刀牌香煙呢。哼,買包煙也謊話連篇。龔新茹生氣,就也趿上鞋下地,在後麵悄悄跟著。

門廊下,五瓦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白浮白對一個頸下吊著香煙方盤的刀條臉中年小販說:“有三炮台嗎?”

賣香煙的指指挎在脖子下的香煙匣說:“我隻賣老刀。”

白浮白說:“那隻好改改口味了。”掏出錢來,“來兩包老刀牌。”他並沒發現,龔新茹在門裏正趴門縫張望。

她看見,賣煙的遞過兩包煙,但白浮白給的錢卻是一卷子,且是從鞋裏摸出來的。她十分不解。香煙販子收了錢,吆喝著走了,白浮白回身進屋,一見夫人怒目而對,就嘿嘿一笑說:“你怎麼起來了?”

龔新茹說:“看你怎麼在鞋裏藏錢的呀!”

白浮白一把將她推進屋,關嚴門說:“喊什麼?”他編故事還是有水平的,“這是給受難勞工家屬的捐款,協和會就得管慈善救濟呀,我不率先垂範怎麼行?”

龔新茹根本不信:“慈善救濟,光明正大,用得著這麼偷雞摸狗跟做賊似的嗎?況且,款項不捐到協和會、民生部,怎麼半夜三更捐給一個賣紙煙的小販?這太蹊蹺、太離譜了!”

白浮白解釋不清說:“我對不起你,讓你受苦了,雖然開回來的錢少,可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呀……”

“這日子沒法過了。”龔新茹啜泣起來,她還是懷疑,白浮白非嫖即賭。

白浮白試圖洗清自己:“在一起過了大半輩子了,丈夫是啥德行還不知道?我還不至於嫖娼賭博吧?老夫老妻了,還信不過嗎?”這時候說這些話,都是蒼白無力的,龔新茹扭過頭去不理他。

在南湖西側,有一個菜市場,雖不興旺,倒也是人頭攢動,叫賣聲此起彼伏。

不過,公開賣的菜無非是小白菜、大蔥、水蘿卜,他們大多都夾帶私貨。那些賣豆腐、賣魚、賣肉、賣蛋的,菜筐上麵是青菜,但總是小聲問買菜人:“要點葷的嗎?”揭開一層青菜,底下往往藏著一條魚、一塊豬肉或一隻白條雞。

梁父吟推著自行車在菜市場裏轉悠,車貨架子上夾著幾根大蔥、一包涼粉皮,一捆韭菜。他又蹲到了一個賣菜的老頭跟前問:“大白菜怎麼賣?”

老頭說:“青菜稀爛賤的,不用秤約了,兩分錢一棵。任選。”梁父吟便挑了一棵,又掐了一下芹菜稈試試嫩不嫩,選了一捆芹菜。老頭四下看看問:“芹菜餡餃子不好包素的呀。”指指他的筐,暗示有肉賣。梁父吟會意,掀開芹菜,果見菜筐底下有一塊豬肉。老頭打開他的手,忙用青菜蓋上。

梁父吟問:“怎麼賣?”

賣菜老頭伸出一個巴掌說:“五塊?這可是天價呀。”

老頭說:“豬是剛殺的,五花三層肉,大殼郎豬,皮薄肉嫩,別人都賣八塊呢。”

梁父吟叫他稱半斤,要瘦一點的,炒肉拉皮做肉帽兒用。人流中,賣老刀牌香煙的人又出現了,遊走在擁擠的人群中,不停地吆喝。

梁父吟剛把買來的一塊肉用紙包好,想夾在車貨架上,老頭提醒他,車子一顛,小心別顛露餡了。梁父吟想想也對,平頭百姓吃豬肉是要扣上“經濟犯”帽子的,梁父吟雖不至於因私買黑市豬肉坐牢、挨罰,還是小心點少惹麻煩的好。他猶豫了一下,便把那塊用紙包裹的肉塞進了西服內袋裏。回到有小陽台的二層小黃樓,梁父吟從自行車貨架上取下青菜。賣老刀牌香煙的小販吆喝著跟蹤過來。

梁父吟問他:“有三炮台嗎?”

賣香煙的指指挎在脖子下的香煙匣說:“我隻賣老刀。”

梁父吟說:“那隻好改改口味了。”掏出錢來要買一包。小販不是從煙匣上,而是從底下摳出一包老刀牌香煙遞給他,煙盒發皺。進了家門,梁父吟迅速拆開煙盒,裏麵是一卷子錢,還有一張字條:繳上黨費六百二十元,速轉會計存入銀行備用。另,立即改掉劇本中請管家的情節和有關台詞。如有可能,當不拍為上。這是上級指示。梁父吟點著火柴燒了字條。

自從劉月走後,他的屋子再沒有像從前那樣整潔了。東一件衣服西一雙襪子,被子整天攤在床上,根本就不疊。收起錢,他才想起把肉從懷裏掏出來,發現包裝紙破了,西裝浸了油,他聞聞,懊惱地掛在衣帽架上,弄濕一塊毛巾,用力地擦,效果不佳。

忽見白月朗進來了,梁父吟顯得驚喜異常:“你來了?太意外又太意中了!”

白月朗莞爾一笑問:“你這是在幹嗎呀?”

梁父吟立即想到不能讓她看到廬山真麵目,連忙把地上的髒襪子往桌子底下踢,現在疊被子已來不及了,連忙關死了通往寢室的門。其實白月朗早看在眼裏,怕揭破了他不好意思,裝看不見。

梁父吟這才懊惱地說:“我在黑市買了半斤肉,沒處藏,掖到了西裝內袋裏,結果油了一大片,怎麼擦也擦不淨。”

白月朗過來看了看說:“油漬哪能用水洗,這得送到洗染店去。”

白月朗主動上門,梁父吟好不高興,那天中央大飯店的不快,一直沒能消除。梁父吟還以為她不會再理自己了呢,那天她一甩袖子走了,還付了自己那份錢,叫他好難堪。

梁父吟說:“我真怕你今天不來。如果我不寫那封道歉信,你真的不再理我了嗎?”原來事後他見到了白刃,無意中得知白月朗借錢是為了救一個得敗血症的同學,他好不後悔。

白月朗一笑,她倒很大度:“都過去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嘛。”

她是頭一次來梁父吟家,環顧了一下房間,確實很有藝術家氣質。

梁父吟說:“亂糟糟的,你這不是罵我嗎?”

白月朗還有下半句:“不過,戲法不靈,全靠毯子蒙,可不怎麼樣。”

這顯然指桌底下沒洗的襪子、裏屋沒疊的被子。既然戳穿了,梁父吟也就厚臉皮了,嘿嘿笑著撿起襪子扔進洗手間,又推開臥室門,疊上被子。

白月朗笑著坐到寫字台前,發現了鑲著的劉月照片,便端詳著問:“這是誰呀?小姑娘挺漂亮啊。”

在廚房裏忙活的梁父吟說:“噢,從前的傭人。”

白月朗顯然持懷疑態度:“傭人?一個傭人的照片也會有這麼高的地位,日夜清供,陪伴著大作家?”

梁父吟說:“貴為天子,窮為乞丐,在我看來,人格上是平等的。”

白月朗臉紅了,自知太世俗了,忙說:“對不起,我夠世俗的了。她為什麼走了?”

梁父吟這樣解釋:“一個姑娘,怎麼可能在別人家永遠當保姆呢?”

看著照片,白月朗說:“覺得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對了,那天在中央大飯店門口遇見的好像就是照片上這個人。是不是這個傭人啊?”

梁父吟沒有否認說:“你眼睛真夠毒的!一眼就認出來了。”

白月朗一笑,她走到廚房,看了一眼擺出來的酒和罐頭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呀,值得你大宴賓朋?”

梁父吟紮上圍裙說:“今天嘛,總歸是個可以喝酒的日子,現在說破了就沒意思了,人來齊了再宣布。”

白月朗見他備了那麼多冷葷、小菜,很驚訝問:“你要請多少人啊?”

梁父吟說:“不多,十來個吧。”

“這小屋,擠十來個還不算多?”白月朗說,“看你並不小氣呀,請客怎麼也得下館子呀。”

梁父吟要的是家裏自由自在的氣氛。他當然不是沒錢,也不是小氣,他還在館子裏叫了八個溜炒,一會兒送來。在家裏隻想弄幾個冷葷,他的炒肉拉皮是拿手菜。白月朗擰開水管洗了手,要幫他切白菜絲,不過聲稱刀工差點。她拿起那顆白菜送到水龍頭下衝洗。

在案板上切肉的梁父吟問:“建大那個學生病好了嗎?”

白月朗說:“早出院了,如果沒有那一千塊錢,他就活不成了。你還不問青紅皂白,就指責我借款,說我沒有自尊。”

“別哪壺不開拎哪壺啊!你也有毛病,幹嗎不說出真相啊?”

“當時我氣還氣不過來,有必要‘對牛彈琴’嗎?”白月朗俏生生地白了他一眼,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一輛奧斯汀轎車開進狹窄的南湖小街,車窗搖下一半,原來是穿西裝戴墨鏡的甘粕正彥坐在裏麵。司機旁邊坐著秘書課長天崗長喜,天崗長喜懷裏抱著一個很大的果品盒子,係著金絲帶,豪華而精致。

車子停下,甘粕正彥吩咐天崗長喜下去問問是哪一棟。

天崗長喜把果品盒放到車座上,開門下車。正好碰上一個穿木屐的日本女人一溜碎步過來,天崗長喜向她打聽梁父吟住哪一棟,日本女人還真知道,她回身一指那棟黃樓,說很好找。窗外插國旗的就是他家。

這時白月朗正幫著梁父吟擺台。他們把寫字台上的書和雜物堆到窗台上,空出來的寫字台成了餐桌,圍在四周的凳子也高低不齊,顯然是七拚八湊的。五顏六色的大涼盤和幾個打開的罐頭、冷葷已擺上桌,就等館子送來溜炒了。白月朗又往桌子上餐具,一共擺了十份,筷子、勺子也各異,都不配套。

突然傳來一陣樓梯響,白月朗通知廚房裏的梁父吟,有客人上樓了。梁父吟在圍裙上擦擦手,剛走出廚房,人已經進來了,是甘粕正彥和抱著大果盒,提著兩瓶酒的天崗課長。

梁父吟這一驚非同小可,根本沒請他呀!這可是鬼難對付的不速之客。白月朗不知他們交往有多深,反倒搶先打破了尷尬局麵:“是理事長?沒想到作家先生把這樣尊貴的客人也請到了,還向我保密呢。”

白月朗這一鋪墊,梁父吟臉上很快一掃窘相,笑臉相迎,一疊聲叫“快請”,說:“萬萬沒有想到理事長會光臨我這寒酸的寓所。”

白月朗又是一個意外:“梁先生根本沒有請理事長?”

梁父吟說:“我根本沒敢請,怕理事長不給麵子,我是小人物,過生日豈敢驚動理事長?”白月朗這才明白,今天是梁父吟的壽誕。

“梁父吟是小人物,那新京就沒大人物了。”甘粕正彥半開玩笑地說,天崗已把大果盒和白鶴牌清酒放到了桌上。甘粕正彥還不依不饒,“梁先生這麼說可就不公道了。分明是你沒把甘粕正彥當朋友看待嘛。白小姐才是你的上賓啊,第一個請到。”梁父吟隻得隨機應變,說請她來做涼盤打下手的。

甘粕正彥圍著桌子轉了一圈,還數了數酒杯、筷子,說:“十位客人,不少啊。在你交往的名單上,怎麼我連十位朋友的名次都排不上去?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居然不告訴我,偷偷在家擺酒宴。你不把我當朋友,我可把你當朋友了,所以就找上門來討酒喝了。”

“歡迎之至。抽煙,我這有紅錫包。”梁父吟隻好表現熱情,先給甘粕正彥點上煙,又敬天崗一支。天崗沒接煙,道了謝,他得回滿映,有些事要處理,他告訴理事長,一個鍾頭後來接他。說罷轉身下樓去了。

白月朗發現,自從甘粕正彥進來,梁父吟明顯變得緊張了,眼裏透露著焦灼和憂慮。

甘粕正彥打開那個包裝華美的果盒,原來裏麵是個多層生日蛋糕,上麵插著一圈“小磕頭了”。這種生日小蠟燭所以叫“磕頭了”,是指蠟燭細而短,磕個頭的工夫就燒沒了,甘粕正彥一共在蛋糕上層插了三十五根蠟燭,是他記憶力好,還是有心?等於準確無誤地標記出梁父吟的三十五歲年齡。

梁父吟隻得說:“虛度三十五個春秋,三十當立而未立,年屆四十未解惑,慚愧。”

白月朗故意顯得很驚訝說:“理事長太心細了,連我這幫忙的都不知道今天是梁先生的華誕,理事長卻記得這麼清楚。”她順手拉了一把椅子讓甘粕正彥坐,並且刷了個杯子給他倒了茶。

甘粕正彥坐下說:“梁君太客氣了。你剛三十五歲,已經寫了十多部長篇小說,又寫了十多個電影腳本,名滿天下,還說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