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3 / 3)

白刃說:“要營養,半斤糖也不頂大用啊。”

龔新茹忽然問白刃:“今兒個不是給誰去過生日嗎?怎麼又回來了?家裏可沒準備好吃的呀。”

白刃支吾說:“我倒是上門去祝壽了,可弄錯了日子,我記的是陽曆,人家過的舊曆。弄擰了。”

龔新茹借題發揮地說:“幸虧沒按天皇的曆書算,那更熱鬧了。”白浮白掃了她一眼,叫她沒用的話少說。白刃和張雲岫都嘻嘻地笑了起來。

龔新茹好不犯難,好歹拾掇了幾個青菜,開了一個沙丁魚罐頭,才算有點葷腥,張雲岫好不容易來家吃頓飯,太素淡了,過意不去。

張雲岫卻吃得蠻香。

一家人正在吃飯,突然有人敲門,龔新茹看了丈夫一眼,不勝其煩:“不是查國民手賬的就是又派什麼捐的,再不就是保甲連坐……上個月,又加了一種捐,真新鮮,叫慰安捐,誰都不懂。”白刃和張雲岫也是頭一次聽說,都問是什麼意思?

白浮白對龔新茹說:“開門去吧,你越來越嘴碎。”

龔新茹打開房門,一個西裝革履戴黑邊眼鏡的學者模樣的人出現在門口。龔新茹剛問了一句:“先生是找……”

白刃騰地跳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向來人打了個立正:“總長閣下好!”來人竟是建國大學副總長兼新京法政大學教授作田莊一。

白浮白正仰在椅背上剔牙,見了來客,也是驚喜交加,他笑吟吟地過來與作田握手說:“稀客、貴客,我這寒酸之家對先生不恭了。”

作田莊一說:“老同學何出此言!”他看了一眼穿校服的白刃問,“建大的?幾期生?”

白刃雙足並攏回答:“報告總長閣下,三期生白刃。”又指指張雲岫說,“張雲岫也是,五期生。”張雲岫也忙敬禮。

作田莊一表示滿意,他笑著對白浮白說:“我到你家來做客,難道連座位也不賞一個嗎?”

白浮白開玩笑說:“我以為你是來看你的學生的,與我無幹。”

龔新茹看不過去了,忙說:“快請總長先生坐,白刃,快倒茶。”她與張雲岫忙著往下拾掇桌子。

龔新茹找杯子從茶壺裏倒了一杯茶,白浮白說:“女兒買的毛峰喝光了,這是下等民喝的茶葉末子,怎麼能給總長閣下喝呢,到樓去買一兩好茶。”

作田莊一卻擺手說不必,順手接了過來,抿了一口,沒說什麼,推開房門,門外站著兩個聽差。地下擺著一袋大米、一袋精白麵,還有一大堆肉罐頭、酒、煙,也有糖、茶。放下東西,兩個聽差垂手侍立。

作田莊一示意聽差都搬進來,他拿了一鐵盒鐵觀音茶遞給龔新茹:“請夫人沏上它,我們喝這個。”

龔新茹去沏茶,作田莊一仔細地看了看桌上和鍋裏的飯菜,小米稀飯,炒土豆片,素炒蒜苗,油豆腐條,雞蛋炒韭菜,小蔥蘸醬,一盤子玉米麵大餅子,一個吃光了隻剩空盒子的沙丁魚罐頭。

作田莊一皺了皺眉頭:“怎麼飯夥這麼差?據我所知,你的薪水還可以呀,也有福字配給通賬啊。”

白浮白說窮親戚多,都得幫襯一下。作莊田一表示理解地點點頭。

白刃站了起來,他對作田莊一說:“我們還要趕回學校去,總長沒指示,我們可以走了嗎?”

見白刃二人要走,作田莊一又囑咐說:“好好用功,有需要幫忙的,請別客氣,我和你父親是同學,我們在牛津大學讀書時就是好朋友。”

白刃和張雲岫道謝敬禮後走了。作田莊一苦笑著對白浮白說:“你呀,還是老脾氣不改,不要愛麵子,還像在牛津大學時一樣才好。”

白浮白感慨地提起那年在牛津河上賽船的事。他們的友誼也從那時建立起來的。作田莊一喝著茶,也很感慨,都是如煙往事了。起因是一年一度的賽船,因為裁判不公爭執了起來,英國隊學生罵中日學生的東方聯隊是黃豬,雙方廝打起來,中國和日本學生事後發誓雪恥,互相提攜。

白浮白臉上掛著平淡的笑容說:“現在我們不是相互提攜了嗎?”話是正麵的,這語氣怎麼聽都有揶揄味道。

作田莊一還聽不出來嗎?他說:“互相提攜,這是天道自然的事。天皇的初衷,是好的。但戰爭絕不是好東西,它是失掉了理性的野獸,想恢複到文明,必須等戰爭的煙雲散盡,所以每個人都必須忍耐。”

“不忍耐又能怎麼樣呢?”白浮白說,“我不是好好地活著嗎?”

作田莊一說:“錢不夠花,我給你再找點兼職差使。”

白浮白問:“是什麼差事?”

作田莊一今兒個來,不是代表校方來請教授,而是以老朋友身份來勸他到建國大學兼課,國高校長照當,一周三五節課,兩不誤。

“行啊。”白浮白爽快地答應了,“建大的薪水可是很誘人的呀,比普通大學高出一倍還多。”

作田莊一笑了說:“從前不把錢看得這麼重啊!”

白浮白說:“人窮誌短,馬瘦毛長啊,錢又不咬手。”

作田莊一很高興,說:“我沒白來,沒想到你這麼痛快地答應了。”

“幹嗎不答應?”白浮白說,“上哪兒找這好事去。”

生日宴會的客人遲遲不到,梁父吟心裏急,卻一臉平靜地和甘粕正彥周旋,三人品酒閑話,突然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白月朗看了梁父吟一眼,說:“來了,客人來了。”她和梁父吟剛站起來,已經擁進七八個男女學生。女生是海軍衫、短裙子白網球鞋,為首的是陳菊榮和周曉雲,她們唧唧喳喳地吵著,手都背在身後;男生以張雲峰為首,一律製服製帽。

甘粕正彥多少有點詫異地看著這群祝壽客。

陳菊榮是自來熟,她笑著把手裏的一枝喇叭狀的牽牛花遞給梁父吟,說:“大作家的華誕,送你一枝牽牛花吧。”

白月朗說:“哪有送牽牛花的?你圖省錢,在誰家籬笆牆上摘的吧?你該送紅玫瑰呀。”

陳菊榮笑著反唇相譏:“我倒想送紅玫瑰,可你送什麼?送紅玫瑰的機會是留給你的呀。”

白月朗打了她一下:“你這壞丫頭。”

陳菊榮還不算完,她說:“牽牛才能過天河,與織女相會呀,這花像隻喇叭,這也有講究,象征著大作家是窗戶口吹喇叭,名聲在外。”

女學生們都笑了,隨後紛紛把背在身後的手亮出來,每人手裏擎著一朵花,這個喊“送你一枝步登高,祝你步步登高”,那個嚷“我這枝掃帚梅是讓你一掃黴氣的”。其餘的人,有的是夜來香,有的是玉簪花,周曉雲最後亮出來的是一枝仙客來。她說:“這是仙客來,什麼講究,我就不用說了吧?”

不用問,她們誰都沒花一分錢,都是從校園花圃裏摘的。

梁父吟一一接過,向大家鞠躬說:“謝謝你們的花和花朵般的祝福。這仙客來最有韻味,各位不就是仙女、仙客嗎?你們一到,我這陋室真是蓬蓽生輝、馨香滿室呀。”他把花遞給白月朗,白月朗找不到花瓶,將五顏六色的花臨時插到一個黃花梨筆筒裏。

梁父吟見學生們毫不客氣地搶座位,全不把甘粕正彥放在眼裏,梁父吟有點不好意思,拍拍手說:“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我來向大家介紹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走到甘粕正彥跟前說,“你們不是都喜歡看電影嗎?他就是滿洲映畫株式會社理事長甘粕正彥先生。”

女學生們熱烈鼓掌,陳菊榮說:“認識!大作家陪他到醫大去過,把我們的校花拐走了。”眾人都笑。

白月朗說:“誰不認識,你陳菊榮也該認識呀。你讓憲兵隊抓去,若不是甘粕先生一句話,你還不得被剝層皮呀!”

陳菊榮馬上給甘粕正彥鞠了一躬說:“我謝得太晚了,想謝,可找不著門。”

眾人哄笑,甘粕正彥說:“我救對了,這麼好一個姑娘怎麼會是戰時不良分子呢?其實要謝,你得謝你的同學白月朗,是她為你求的情。”

白月朗笑著擺擺手,說:“甘粕先生太會講話了。”

甘粕正彥麵子上好看了,他很紳士地起立向他們致意,說替梁父吟君高興,也有一點嫉妒,居然有這麼一大群仙女為他祝壽,他也很失落,稱自己這大齡男客還不是他下請帖請來的,是自己上杆子來的。女生們隨手采來一朵不花錢的野花,就受到這樣隆重的歡迎,而自己呢,拿了這麼大一個生日蛋糕,還有兩瓶白鶴牌清酒,可他根本不把自己當回事。甘粕正彥懷疑梁父吟和賈寶玉一樣,隻喜歡女人,厭惡男人呢。

他的話逗得眾人哈哈大笑,一下子縮小了與甘粕正彥之間的距離。女孩子們把主賓座位給他讓了出來,但陳菊榮說,她得糾正甘粕正彥一下,賈寶玉喜歡的是女兒,不是女人。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但女人一旦結了婚成為婆子,就十分可憎了。

甘粕正彥忙說:“領教、領教。”

這時門外有人吆喝一聲:“這裏是梁先生的宅子嗎?他叫的館子來了。”

陳菊榮喊聲“是”,忙拉開門,一個飯館送外賣的提著四屜的大食盒走了進來,肉香也隨即彌漫開來。女孩子們又歡呼起來。

晚上八點鍾的樣子,城市的喧囂聲漸漸收斂。

丸山洋子從課外美術養成所出來,身上背著畫夾子從沒有路燈的小街裏走出來。她每周一、三、五晚上都準時去業餘美術養成所學畫。

前麵就是燈火璀璨的醫大校園了。忽然,有一條黑影從斜刺一條暗巷裏衝出來,從後麵把她攔腰抱住,丸山洋子剛叫了一聲,那人便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入旁邊的暗巷。她雖然奮力掙紮,卻沒用,那人力氣好大。她的畫夾子背繩斷了,畫夾落在了小街馬路上。

恰巧這時張雲峰也從同一方向過來,同樣背著個畫夾子,他也在業餘美術養成所學畫。他一路開著手電筒。突然,他感到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他用手電筒一照,低頭拾起畫夾,打開,用手電一照,是一幅肖像素描,有一串日本字和漢字,他認出是丸山洋子的名字。

張雲峰很疑惑,不明白怎回事,用手電筒四處照照,路上沒人。他正要往前走,忽聽旁邊胡同裏傳來異樣的聲響,好像有人在廝打。

他亮著手電筒奔過去。隻見一個穿學生製服的男學生正把一個女孩子按倒在地上,撕扯她的衣服。那女孩子也不示弱,一邊蹬他踢他,雙手亂撕亂撓。女孩子的嘴巴被男子死死地按著,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無庸置疑,那女孩一定就是丸山樣子。張雲峰大喝一聲撲過去,用手電筒向那男學生頭部猛砸。男學生受傷了,血頓時從額頭湧出,慘叫一聲,跳起來,用手捂著頭,向小巷盡頭逃去。

手電光柱下,丸山洋子的裙子已被撕破,幾乎裸了下半身。她驚恐地蹲下身子,向後縮著,拉扯著裙子蓋住下身,怒叫起來:“你渾蛋,還不關了電筒!”

張雲峰急忙關了電筒,說:“對不起。好危險啊。”

丸山洋子爬起來,掩住裙子就走,依然一副趾高氣揚的姿態,“有什麼危險,他占不著我什麼便宜!”

張雲峰說:“小姐,你的畫夾子。”

丸山洋子卻頭也不回,不承認是她的。

張雲峰莫名其妙,也許她怕別人知道她是丸山洋子吧?張雲峰隻好夾起畫夾跟著她往前走。

走到醫大燈火明亮的門口時,丸山洋子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樣,她猶豫著停下了,躲到電線杆子陰影後頭,回頭看了看張雲峰,張雲峰也遠遠地站住了。

張雲峰知道她為什麼發愁,就把自己的製服上衣脫下來,向她丟過去。丸山洋子又猶豫了一下,拾起衣服穿上,衣襟恰好過膝,全遮蓋住了。張雲峰從她身邊走過,不看她,往前走。

“你回來。”丸山洋子叫住他。

張雲峰站住問:“還有什麼事?你這樣可以回校了。”

丸山洋子不想回學校,讓他幫著叫一部車子。別看是求人,也完全是居高臨下的口氣。

張雲峰心裏說,你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擺譜呢!真不該可憐你。但他還是走到前麵去了,不一會兒,坐了一輛三輪車過來,他跳下,讓丸山洋子上車。

丸山洋子上車後,隻占一半座位,她讓張雲峰也上來。

張雲峰有點意外,“讓我送你?”

丸山洋子說:“若老師責怪你遲到,我替你承擔。”

這還像句人話。張雲峰雖不情願,還是上了車。拐個直角彎,三輪車駛上燈光明亮的僑街,車夫回頭問:“去哪兒?”

她當然急需回家換衣服,張雲峰不假思索地吩咐車夫去吉野町。

丸山洋子依然盛氣淩人地說:“不去!你怎麼自作主張去吉野町?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吉野町?”

張雲峰無法容忍她的喜怒無常,說:“你家在吉野町,你還能去別的地方嗎?”

丸山洋子瞪了他一眼,大聲對車夫說:“去大同大街的三中井百貨店。”車夫便加快腳步奔跑起來。

十分鍾後,車夫將車停在霓虹燈閃爍的三中井百貨商店前,這是新京最大的一家百貨店,是東京總店的分號。雖然很晚了,三中井依然是顧客川流不息,放送器裏放送著李香蘭發嗲的歌,聲音震耳。

張雲峰背著兩個畫夾子跳下車,丸山洋子卻坐著不動。

“下來呀!”張雲峰說,“你不是要逛三中井嗎?”

“我就坐車上等你。”丸山洋子吩咐他,按她寫的尺寸給她買一條裙子、一件上衣。料子要好一點的。她在畫紙上扯下一角紙片,掏出自來水筆,寫了兩組字碼,又掏出一張五十元的老頭票子,一起遞給他,總算很生硬、很不情願地說了句“那就拜托了”。

張雲峰齜了齜嘴說:“我怎麼聽你這‘拜托了’像是下命令呢?”

丸山洋子抱起肩膀來看天,不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