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殘疾與健全的界限是十分相對的。從出生那一天起,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就已經注定要走向衰老,會不斷地受到損壞。由於環境的限製和生活方式的片麵,我們的許多身體機能沒有得到開發,其中有一些很可能已經萎縮。嚴格地說,世上沒有絕對健全的人。有形的殘缺僅是殘疾的一種,在一定的意義上,人人皆患著無形的殘疾,隻是許多人對此已經適應和麻木了而已。
人的肉體是一架機器,如同別的機器一樣,它會發生故障,會磨損、折舊並且終於報廢。人的肉體是一團物質,如同別的物質一樣,它由元素聚合而成,最後必定會因元素的分離而解體。人的肉體實在太脆弱了,它經受不住鋼鐵、石塊、風暴、海嘯的打擊,火焰會把它烤焦,嚴寒會把它凍傷,看不見的小小的病菌和病毒也會置它於死地。
不錯,我們有千奇百怪的養生秘方,有越來越先進的醫療技術,有超級補品、冬蟲夏草、健身房、整容術,這一切都是用來維護肉體的。可是,縱然有這一切,我們仍無法防備種種會損毀肉體的突發災難,仍不能逃避肉體的必然衰老和死亡。
我不得不承認,如果人的生命僅是肉體,則生命本身就有著根本的缺陷,它注定會在歲月的風雨中逐漸地或突然地缺損,使它的主人成為明顯或不明顯的殘疾人。那麼,生命抵禦和戰勝殘疾的希望究竟何在?
3.
此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係列高貴的殘疾人形象。在西方,從盲詩人荷馬,到雙耳失聰的大音樂家貝多芬,雙目失明的大作家博爾赫斯,全身癱瘓的大科學家霍金,當然,還有又瞎又聾的永恒的少女海倫?凱勒。在中國,從受了腐刑的司馬遷,受了臏刑的孫臏,到瞎子阿炳,以及今天仍然坐著輪椅在文字之境中自由馳騁的史鐵生。他們的肉體誠然缺損了,但他們的生命因此也缺損了嗎?當然不,與許多肉體沒有缺損的人相比,他們擁有的是多麼完整而健康的生命。
由此可見,生命與肉體顯然不是一回事,生命的質量肯定不能用肉體的狀況來評判。肉體隻是一個軀殼,是生命的載體,它的確是脆弱的,很容易破損。但是,寄寓在這個軀殼之中,又超越於這個軀殼,我們更有一個不易破損的內在生命,這個內在生命的通俗名稱叫做精神或者靈魂。就其本性來說,靈魂是一個單純的整體,而不像肉體那樣由許多局部的器官組成。外部的機械力量能夠讓人的肢體斷裂,但不能切割下哪怕一小塊人的靈魂。自然界的病菌能夠損壞人的器官,但沒有任何路徑可以侵蝕人的靈魂。總之,一切能夠致殘肉體的因素,都不能致殘我們的內在生命。正因為此,一個人無論軀體怎樣殘缺,仍可使自己的內在生命保持完好無損。
原來,上帝隻在一個不太重要的領域裏擲骰子,在現象世界播弄芸芸眾生的命運。在本體世界,上帝是公平的,人人都被賦予了一個不可分割的靈魂,一個永遠不會殘缺的內在生命。同樣,在現象世界,我們的肉體受千百種外部因素的支配,我們自己做不了主人。可是,在本體世界,我們是自己內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能夠以尊嚴的方式活著。
4.
詩人裏爾克常常歌詠盲人。在他的筆下,盲人能穿越純粹的空間,能聽見從頭發上流過的時間和在脆玻璃上玎玲作響的寂靜。在熱鬧的世界上,盲人是安靜的,而他的感覺是敏銳的,能以小小的波動把世界捉住。最後,麵對死亡,盲人有權宣告:“那把眼睛如花朵般摘下的死亡,將無法企及我的雙眸……”
是的,我也相信,盲人失去的隻是肉體的眼睛,心靈的眼睛一定更加明亮,能看見我們看不見的事物,生活在一個更本質的世界裏。
感官是通往這個世界的門戶,同時也是一種遮蔽,會使人看不見那個更高的世界。貌似健全的軀體往往充滿虛假的自信,躊躇滿誌地要在外部世界裏闖蕩,尋求欲望和野心的最大滿足。相反,身體的殘疾雖然是限製,同時也是一種敞開。看不見有形的事物了,卻可能因此看見了無形的事物。不能在人的國度裏行走了,卻可能因此行走在神的國度裏。殘疾提供了一個機會,使人比較容易覺悟到外在生命的不可靠,從而更加關注內在生命,致力於靈魂的鍛煉和精神的創造。
在這個意義上,不妨說,殘疾人更受神的眷顧,離神更近。
5.
上述思考為我確立了認識殘奧會的一個角度,一種立場。
殘疾人為何要舉辦體育運動會?為何要撐著拐杖賽跑,坐著輪椅打球?是為了證明他們殘缺的軀體仍有力量和技能嗎?是為了爭到名次和榮譽嗎?從現象看,是;從本質看,不是。
其實,與健康人的奧運會比,殘奧會更加鮮明地表達了體育的精神意義。人們觀看殘奧會,不會像觀看奧運會那樣重視比賽的輸贏。人們看重的是什麼?殘奧會究竟證明了什麼?
我的回答是:證明了殘疾人仍然擁有完整的內在生命,在生命本質的意義上,殘疾人並不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