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迫人思考,因為它是一個最確鑿無疑的事實,同時又是一件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既然人人遲早要輪到登上這個千古長存的受難的高崗,從那裏被投入萬劫不複的虛無之深淵,一個人怎麼可能對之無動於衷呢?然而,自古以來思考過、抗議過、拒絕過死的人,最後都不得不死了,我們也終將追隨而去,想又有何用?世上別的苦難,我們可小心躲避,躲避不了,可咬牙忍受,忍受不了,還可以死解脫。唯獨死是既躲避不掉,又無解脫之路的,除了接受,別無選擇。也許,正是這種無奈,使得大多數人寧願對死保持沉默。
金聖歎對這種想及死的無奈心境作過生動的描述:“細思我今日之如是無奈,彼古之人獨不曾先我而如是無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之立之者,不可以數計矣。夫古之人之坐於斯,立於斯,必猶如我之今日也。而今日已徒見有我,不見古人。彼古人之在時,豈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無奈,故遂不複言之也。此真不得不致憾於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
今日我讀到這些文字,金聖歎作古已久。我為他當日的無奈歎息,正如他為古人昔時的無奈歎息;而毋須太久,又有誰將為我今日的無奈歎息?無奈,隻有無奈,真是夫複何言!
想也罷,不想也罷,終歸是在劫難逃。既然如此,不去徒勞地想那不可改變的命運,豈非明智之舉?
二
在雪萊的一篇散文中,我們看到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在他女兒攙扶下走進古羅馬柯利修姆競技場的遺址。他們在一根倒臥的圓柱上坐定,老人聽女兒講述眼前的壯觀,而後懷著深情對女兒談到了愛、神秘和死亡。他聽見女兒為死亡啜泣,便語重心長地說:“沒有時間、空間、年齡、預見可以使我們免於一死。讓我們不去想死亡,或者隻把它當作一件平凡的事來想吧。”
如果能夠不去想死亡,或者隻把它當作人生司空見慣的許多平凡事中的一件來想,倒不失為一種準幸福境界。遺憾的是,愚者不費力氣就置身於其中的這個境界,智者(例如這位老盲人)卻須曆盡滄桑才能達到。一個人隻要曾經因想到死亡感受過真正的絕望,他的靈魂深處從此便留下了幾乎不愈的創傷。
當然,許多時候,瑣碎的日常生活分散了我們的心思,使我們無暇想及死亡。我們還可以用消遣和娛樂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事業和理想是我們的又一個救主,我們把它懸在前方,如同美麗的晚霞一樣遮蓋住我們不得不奔赴的那座懸崖,於是放心向深淵走去。
可是,還是讓我們對自己誠實些吧。至少我承認,死亡的焦慮始終在我心中潛伏著,時常隱隱作痛,有時還會突然轉變為尖銳的疼痛。每一個人都必將迎來“沒有明天的一天”,而且這一天隨時會到來,因為人在任何年齡都可能死。我不相信一個正常人會從來不想到自己的死,也不相信他想到時會不感到恐懼。把這恐懼埋在心底,他怎麼能活得平靜快樂,一旦麵臨死又如何能從容鎮定?不如正視它,有病就治,先不去想能否治好。
自柏拉圖以來,許多西哲都把死亡看作人生最重大的問題,而把想透死亡問題視為哲學最主要的使命。在他們看來,哲學就是通過思考死亡而為死預做準備的活動。一個人隻要經常思考死亡,且不管他如何思考,經常思考本身就會產生一種效果,使他對死亡習以為常起來。中世紀修道士手戴刻有骷髏的指環,埃及人在宴會高潮時抬進一具解剖的屍體,蒙田在和女人做愛時仍默念著死的逼近,凡此種種,依蒙田自己的說法,都是為了:“讓我們不顧死亡的怪異麵孔,常常和它親近、熟識,心目中有它比什麼都多吧!”如此即使不能消除對死的恐懼,至少可以使我們習慣於自己必死這個事實,也就是消除對恐懼的恐懼。主動迎候死,再意外的死也不會感到意外了。
我們對於自己活著這件事實在太習慣了,而對於死卻感到非常陌生,——想想看,自出生後,我們一直活著,從未死過!可見從習慣於生到習慣於死,這個轉折並不輕鬆。不過,在從生到死的過程中,由於耳聞目染別人的死,由於自己所遭受的病老折磨,我們多少在漸漸習慣自己必死的前景。習慣意味著麻木,芸芸眾生正是靠習慣來忍受死亡的。如果哲學隻是使我們習慣於死,未免多此一舉了。問題恰恰在於,我不願意習慣。我們期待於哲學的不是習慣,而是智慧。也就是說,它不該靠嘮叨來解除我們對死的警惕,而應該說出令人信服的理由來打消我們對死的恐懼。它的確說了理由,讓我們來看看這些理由能否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