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功子(1 / 1)

二功子說書的名氣大了。

就說這方圓幾十裏吧,上至白發老叟,下至鼻涕孩童,哪個不曉得說河洛大鼓的二功子?

其實,二功子是藝名,人家大號叫王俊卿,跟《花為媒》裏那個翩翩佳公子同名。巧的是二功子娶的媳婦也叫月娥,也是個百裏挑一的大美人。更巧的是月娥也是他的遠房表姐,倆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小時候玩過家家,在村頭三棵柳下攏土堆插草根當香燭,二功子把他娘壓箱底兒舍不得用的那條紅紗巾偷出來蓋在表姐月娥頭上,兩隻小髒手喇叭似的罩在嘴邊,嗚哩哇嗚哩哇就把月娥娶過一回了。

二功子腿長肩寬,相貌堂堂,站那兒就是棵鑽天楊。《鞭打蘆花》《趕花轎》《施公案》《狸貓換太子》《包公智斷神殺案》,你想聽哪段?沒他不會的。一張口,打龍袍的李妃李娘娘,三勘蝴蝶夢的鐵麵包公包大人,錦毛鼠白玉堂,賢孝兩全的閔子騫都活脫脫站人跟前兒了。

二功子說書,最揚名的是在西王村為石滾他娘做壽那回。

書場設在王氏祠堂。祠堂不大,門前有棵一摟多粗的梧桐樹,桐花繁盛成一團紫色的霧海,微風襲來,幽香四溢。正門口有個影壁,繞過去是個大大的庭院,南麵搭個半人高的戲台子,四周圍滿了聽書人。石滾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簇擁著老壽星在台前坐定,二功子登台,張嘴就來:太陽出來照西牆,閨女小子坐兩行。小子長大成漢子,閨女長大成婆娘。四句大白話一念,眾人樂翻了天。

隻見二功子不慌不忙,展開身手,抖擻精神,左手月牙板,如銀蝶翻飛,丁東有致,極盡纏綿;又似珠滾玉盤,清音悅耳,和風撲麵,一曲清音,宛如山澗溪流,潺潺涓涓,經絕不斷。右手執鼓楗,把那麵玉鼓催動,如沸如騰。鼓楗翻飛,紅纓舞動,鼓聲時疾時緩,時近時遠,時而低徊幽怨,時而悠揚婉轉。

全場人斂聲屏氣,鴉雀無聲。驀地,鼓樂驟停,恰似暴雨初歇,日出雲散,二功子悠悠然開了腔:年年有個三月三,王母設宴待八仙。神仙還把壽誕辦,咱也給老人祝福把壽添。字字如玉,聲聲傳情,把石滾他娘高興得心裏頭跟三伏天扇兒扇似的舒坦。

二功子四句念完,緊跟著一個大起腔,那嗓音渾厚沉穩,穿雲裂石,直把一幹聽書人醉了三魂,迷了六魄,失了心神,個個張嘴瞪眼支楞著耳朵,卻不發半點兒聲音。整個書場,落片樹葉兒都聽得分明。

二功子一曲唱罷,收了身形止了嗓門,半晌,眾人才回過神,那掌聲就似一陣過山風,催動樹葉嘩嘩響。石滾他娘捏一條藍花格格手絹兒,不住氣兒地擦眼角,手點著二功子,說,這孩子,真是個嘴子客啊!

二功子的爹說他哥大功子讀書讀到屁股裏了,唯有他打小兒念書過目不忘,十歲就能說《包龍圖夜審烏木盆》,表姐李月娥就是那會兒迷上二功子的。成親那天,李月娥端坐洞房。賓客散盡,門簾兒一響,二功子進來了,秉支紅燭,學著戲文裏的念白:丫鬟,掌燈,觀看嬌娘。月娥臉一紅,剛說旬“呀呀啐”,便被二功子一把攬過,隨即“噗”一聲吹滅了燈……也有本家嫂子說,月娥啊,二功子常年在外跑,屁股後頭大閨女小媳婦跟一群,你不怕他野了心?月娥抿嘴兒一笑,說俺知道他。嫂子狡黠地緊著問,你知道他啥?月娥羞羞一笑就不做聲了。

張家溝有個張五鴿,是個望門寡,長得那個好看,就像鼓書裏說的那樣:人見不走,鳥見不飛,狗見不咬,驢見不踢。一時間,保媒的踢破了門檻兒。誰知張五鴿心如枯井,一概回絕。

這是個麥罷天,地裏的農活兒都收拾停當了,張家溝就請二功子來說書。打麥場上掛了兩盞嘶嘶兒響的汽燈,明晃晃如同白晝。麥秸垛在燈下閃著金光,曠野中彌漫著清清甜甜的麥香。二功子一身白衣,開言說道:

牆上畫虎不咬人,砂鍋和麵不勝盆。過繼不如親生子,熬寡不勝有男人……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那張五鴿頓時心如鹿撞,百感交集。

夜深散了場,二功子就睡在麥場邊的瓜庵裏,心裏惦著月娥,枕著星星睡不著。三更天,瓜庵外響起了腳步聲。二功子透過籬笆往外望,見月色下走來個女嬌娘,腰肢嫋娜風擺柳,粉頸雲鬟賽嫦娥。不消說,那女子便是張五鴿。

張五鴿蓮步輕移來到庵前,不聲不響站半天。末了,輕輕喚一聲二哥。二功子問一聲,啥事兒?張五鴿不說,忽地哭出了聲,一雙素手掩了麵,把多年來積蓄的苦水和陡起的相思一股腦兒倒了出來。二功子悶聲不響地聽完,硬聲說,回Ⅱ巴。

張五鴿轉身就往回跑,直把那月色一步步踩成了碎瓷片。瓜庵裏,二功子輕歎一聲,陡然揚起了嗓門,唱道:花明柳媚愛春光,月朗風清愛秋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