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文化係統工作,我打小就喜歡上了戲劇。
那時,父親喜歡帶我去看戲。每次都是在吃晚飯時,父親衝我使個眼色,我就心領神會地趕快埋頭把碗裏的飯扒拉完,靜靜地站在大門外等父親出來,然後小跑著跟在父親身後,從劇院那兩扇大得驚人的後門裏進去,穿過並排放著一溜兒兒大茶壺的開水房時,總能見到那個以前演關公後來倒了嗓燒開水的李姓藝人。每次見他,他總是把一條腿高高地翹在花牆上用力壓腿,見人來了,忙放下腿,噓口氣,再齊肩拉個山膀,嘿嘿一笑也不言語。
在那個小城裏,李姓藝人被稱作活關公,很有些名氣。可見了他,我總是害怕,因為他眉毛會動,一下一下地像兩條毛毛蟲。我躲在父親身後,緊緊拉著他的衣角,快步來到後台化妝室才能鬆口氣。
那些對著鏡子忙著貼鬢插花兒呂眉勒頭的演員們熱情地打招呼:呀,大姑娘來了,二小姐呢?他們說的二小姐是我妹妹,不曉得為啥父親老不帶她來看戲,隻知道妹妹愛哭,父親說她缺少女孩子的喜慶勁兒,劉備似的。那時我壓根兒不知道劉備是誰,卻牢牢地記住了有個和我妹妹一樣愛哭的男人叫劉備。
父親把我推到那些人跟前,笑著說叫人呢?我眼前晃動的是一張張粉雕玉琢的麵孔和花團錦簇的才子佳人,演小生的是個女的我叫成叔叔,演青衣的是男的我偏喊作阿姨,於是,她(他)們就笑,那笑聲無所顧忌極其張揚。
那時,樂隊不在舞台的右側而在台前,有個半月形狀的樂池,我就坐在拉二胡的陳叔旁邊。黑臉陳叔是人稱九頭鳥的湖北人,參加過抗美援朝,是從部隊文工團轉業到劇團的。
陳叔很黑,嘴裏有顆金牙,笑的時候,那金牙爍爍發光,把其他牙都映成米色。黑臉金牙一點兒也不可親,像電影裏的漢奸,印象中他個兒挺高,水蛇腰,從沒見他站直過。
看折子戲《斷橋》時,我手裏捧本兒白蛇傳連環畫,和著舞台上的演出一點一點對劇情,看到與書上不一樣的情節,就嚷著錯了錯了演錯了,攪合得陳叔哭笑不得,唬著一張黑臉惡狠狠地說再不安生把你從樂池裏扔出去!背過臉兒卻跟我父親說:這閨女倒有心,再大點兒讓她學戲?父親就笑,隻是笑,不做聲。
回家後,靠牆放的那張大床就是我的舞台,把兩條枕巾紮在手腕兒上,揮舞著這簡易水袖咿咿呀呀自編自演,我那愛哭的劉備妹妹盤腿坐在床前,一臉羨慕。有一雙小腳的外婆給我媽說,看這閨女舞得多有模有樣啊!
那時我就跟中了邪樣老想著長大了就唱戲去,演白蛇白素貞。那亮晶晶的頭飾、絹花、一襲自衣還有腰間佩帶的短穗寶劍曾經是那麼那麼地吸引著我。
私下裏最讓我不解的是黑臉陳叔為啥和父親那麼要好。陳叔經常來家和父親小酌聊天兒,那一口難懂的湖北話和著父親的陝州話一聊就是半夜。有次睡醒一覺後見陳叔在哭,肩一抖一抖的,嚇得我趕緊用被子蒙住頭,大氣兒也不敢出。
後來聽父親說那晚陳叔說到了他的戰友,也是湖北人,拉提琴的。有個雨夜演完節目後在回駐地的途中,他踏響了地雷被炸碎了,陳叔脫下雨衣,把戰友的碎片攏在一起背了回來。從此這件雨衣相伴著陳叔轉戰南北,從部隊到地方,陳叔說看見這雨衣就想起那拉提琴的戰友。
黑臉陳叔老愛說這一段兒,醉了就說,說了就哭。陳叔說那人白皙麵皮,舉止文雅,素日裏話不多,拉得一手好琴,會唱京戲,程派,很有韻味兒。陳叔說他演唱時台風穩健,聲情並茂,至於提琴就更不用說了,那是獨奏的水平。
我就是那個時候知道四大名旦,知道這幾個出了名的旦角都是男人。
不光他們唱出了名,還有一群男唱:女的票友。其中,就有陳叔說的這個白臉兒叔叔……
我見過那件雨衣,就掛在陳叔單身宿舍的門後,隨著門動,忽忽悠悠忽忽悠悠的,就像那個會拉琴會唱程派青衣的白臉兒叔叔活生生地站在那兒,唱詞清悠水袖翻飛。長大以後,我更是喜歡青衣這個行當,尤其是程派青衣,總認為他的發音不可思議,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透著講究。如今,程派傳人張火丁是我最喜歡的演員,她把《鎖麟囊》中薛湘靈的那段《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二黃散板轉快三眼演唱得張弛有度動人心弦。
其實,每當說到程派青衣的時候,總是會想到黑臉陳叔和他的戰友。
有關戲的碎片一旦碰觸,就會從塵封已久的記憶中活蹦亂跳地向你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