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樹窪薑寡婦家的獨子天娃要個兒沒個兒要樣兒沒樣兒,可娶回個白白嫩嫩的花媳婦改改來。
這改改個兒適中,圓臉兒上有幾顆白麻子。眼怪大,就是看人有點兒死眼沒啥靈氣。
早先,改改娘家有錢,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雖說以後家道破敗,可改改的小姐脾氣一點兒沒變,夏天穿得像個綢子棍兒,手裏拿把圓蒲草扇兒,出門兒時那把扇子遮在臉前頭,進門兒撲扇撲扇個不歇氣兒,綢子布衫兒隨著扇子造的風哆嗦個沒完沒了。
人家都說脫了毛的鳳凰不如雞,要不是改改娘家土改那會兒被劃成地主,改改能嫁天娃?做夢吃星星去吧!天娃自知不如人,隻該處處讓著她,改改指東天娃死活不敢往西。
進門仨月,改改身子不適,一口接一口地吐,別人說天娃家的怕是有喜了。果然,改改想吃酸的,剛開始趴在酸菜缸沿兒上一勺一勺喝裏麵的漿水,接著咯咯吱吱地吃酸菜像個永遠不知饑飽的母老鼠,後來還嫌不過癮幹脆搬個馬紮兒坐在家釀的醋缸邊兒大碗大碗地喝醋。滿滿一大缸柿子醋,日子不長就見了底兒。有點兒羅圈腿的婆子高興壞了,逢人就說俺改改想吃酸的,酸兒辣女哩。改改的孩子還沒生,婆婆就慌著給取了個小子名兒叫柱兒。天娃他爹死得早,單門獨戶的不易,花媳婦改改的肚子爭氣,添丁進口也有了頂梁柱不是?
認定是個小子後,改改的脾氣越發大了,整日橫草不拿豎草不摸,盤腳搭手坐在炕上像尊菩薩,一會兒不見天娃圍著自己轉,就罵他又死哪兒去啦?隻差沒讓天娃在她麵前放個香爐一日三跪九拜了。把個天娃恨得背地裏咬牙切齒嘟囔著:地主家的閨女能啥能?可一照麵臉上又全是笑,不時殷勤地說:改你想吃啥我給咱做去。天娃媽捶胸跺足地說:人家都是娶媳婦,我家是娶個奶奶敬著啊。
改改不僅脾氣大不說還笑話人。婆子的羅圈腿一輩子不直也沒人笑話,可到改改嘴裏就死不中聽。門前有棵柳樹,改改身子笨了,出來進去不小心掛住了頭發,隨口老是這麼一句:死樹長得曲裏拐彎兒像你媽的腿。對天娃呢,改改那破嘴跟滑絲了一樣,說天娃恨天高矬子個兒滾地雷老倭瓜,經常翻新都不帶重樣的。
笑話就笑話吧,反正羅圈腿婆子和老倭瓜天娃也習慣了。可西院叔伯大嫂抱著黑胖小子來串門兒,那改改仍然口無遮掩,說人家黑不溜秋的爬到煤堆上都看不見,想找得拿根棍兒搗搗,哪塊兒軟乎了就是你家娃。氣得大嫂把孩子往胳膊下一夾扭頭就走,從此再不登門兒。東頭蘭草兒家有個丫頭,模樣秀氣,就一樣毛病好流鼻涕。改改說閨女真是媽的小棉襖啊,知道你媽好吃,整天給你媽漏粉條,出門兒到婆家也接著漏啊。蘭草兒窘得滿臉通紅,抱著孩子呆呆站著,光見嘴動不聽有聲,不用說也斷了來往。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改改折騰了倆時辰生下個男娃,淨重八斤四兩。
接生婆撩開門簾探頭一報信兒,羅圈腿婆婆激動得雙手合十在院子裏搗著雙小腳直轉圈兒。天娃也興奮得不住氣兒地說:乖乖,厲害厲害厲害!改改在炕上剛緩過勁兒,就喊天娃:啥乖乖厲害?是俺改改厲害,快打雞蛋荷包,你祖宗我先吃十個。婆子說天娃還不趕緊,這會兒改改就是祖宗,趕緊給祖宗打荷包蛋去!
天娃全家真像伺候祖宗似的照顧著月子婆娘改改。那個叫柱兒的白胖小子吃了睡睡了吃,不睜眼也不鬧。婆婆疑疑惑惑地說:這娃怕是有啥毛病?改改嘴一撇,送婆子一對兒大白眼珠子,說:別家的孩子哭哭哭,跟個討債鬼似的,看我柱兒多乖,一點點兒大就知道心疼娘。
滿月那天待客,改改娘家人和街坊四鄰帶著花布頭喜麵紅雞蛋擠滿一院子。那柱兒的眼終於睜開了,看上去卻像蒙上一層白白的薄霧,用手在眼前揮揮,也不知道眨眼。更要命的是這孩子喜怒哀樂全不會,改改蒙了,哇一聲哭著說:天娃,咱這柱兒是個憨憨?
花媳婦改改脾氣大個性強,卻生了個白白胖胖的憨憨娃。平時對改改言聽計從說攆狗從不趕雞的天娃扔下她娘兒倆不管,一拍屁股去董村下煤窯了。羅圈腿婆子氣得心口兒疼,想起改改平時老笑話自己的腿不直,氣就不打一處來,免不了摔鍋打盆指桑罵槐,出門倒像個祥林嫂,見人就哭哭啼啼地說:可憐我家柱兒咋是個憨憨娃?都怨天娃家的口太滿,笑話人不如人,前世造的孽呀。
改改一氣之下奶也回了,整日愁眉不展以淚洗麵,死的心都有了。倒是西院的大嫂、東頭的蘭草兒不記前嫌,經常找上門兒喂憨憨柱兒吃奶,陪改改哭天抹淚兒再說些寬心話,打發著比樹葉還稠的日子。